五 爹媽的羅曼史

爹爹帶著傷痛和悲哀回到了上海。

他把一切的愛給了我和弟弟。時不時地摟我親我，要我坐在他腿上，和我談心。我因為有了這唯一的親爹，也格外與他親熱。只言片語的逐漸了解了我爹的過去。

我爹和我媽是怎么相識的呢?

我爹16歲從南通崇敬中學畢業(yè)后，演進步戲，被列入要搜捕的“黑名單”中，因此他一人逃到上海，偷偷考入上海美專。校長是劉海粟，黃賓虹、潘天壽等大畫家都是我爹的老師。

除了專心畫畫外，他還參加“美專劇團”和校外鄭君里、宋之的組織的“新地劇社”演話劇。

我爹為了表示追求革命的決心，將名改為“趙丹”。不僅如此，連穿大衣的內料也是紅色的，他們圈內人都親熱地叫他“阿丹”。

有一次他扮演話劇《C夫人肖像》中的男主角，被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導演李萍倩看中了，選他在無聲影片《琵琶春怨》中扮演角色。由于我爹在銀幕上表演的光彩，從此成為明星影片公司的基本演員，開始了電影藝術生涯。

1933年我爹正式加入中國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又發(fā)起組織和領導了“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這是中國第一個具有一流水平的專業(yè)話劇團。

四年內我爹主演過《上海二十四小時》、《時代的兒女》、《女兒經》、《到西北去》、《鄉(xiāng)愁》、《清明時節(jié)》、《小鈴子》、《熱血忠魂》、《落花時節(jié)》等十幾部電影，早就成了無數少女影迷追逐的重大目標。

我媽當時是上海高級商業(yè)學校的校花。她曾在哈爾濱女中讀書，是滑雪、打籃球的好手,業(yè)余也愛演戲，人稱“小葉”。

金山介紹我爹利用業(yè)余時間去給我媽學校的業(yè)余劇團排戲，我爹為我媽生來會演戲的天才、美麗甜甜的臉蛋和動人的嗲聲嗲氣的嗓音而傾倒。他倆都是初戀，一見鐘情。

我爹告訴我：“你媽可了不起!當時你外公病重，你媽毫不猶豫地給你外公輸了大量鮮血。我在一旁看著，好感動啊!這么位嬌小姐，能這么孝順、善良、勇敢、自我犧牲。就這點，我深深地愛上了你媽?！?/p>

他倆的愛情剛發(fā)芽就開花，剛開花就結了果。

中國電影史上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場婚禮，要數我爹趙丹和我媽葉露茜、顧而已伯伯和杜小鵑、唐納伯伯和藍蘋(后來的江青)三對夫妻“六和塔畔結良緣”了。

他們是從上海出發(fā)，集體到杭州旅行結婚的。證婚人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師沈鈞儒老先生(后來是新中國第一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司儀是鄭君里。同行的有好幾個記者。前后幾個月，大小報刊爭相報道，又是專訪又是照片，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

他們從杭州回來后，在上海青年會九樓禮堂舉行招待會。禮堂擠得滿滿的，好不熱鬧。

司儀致辭：“祝賀六位新人六合同春……”

金山站起來大聲插話：“他們不是六位!里面還藏著一個哪……”

人們看見小葉臉蛋羞得通紅，阿丹使勁兒朝金山臀部扇了一巴掌。

中國電影史上引人注目的一場婚禮。趙丹（右一）和葉露茜（右二）、顧而已（右七）和杜小鵑（右六）、唐納（右五）和藍蘋（右三）三對夫妻“六和塔畔結良緣”。

曉得嗎?那第七個不勝榮幸參加婚禮的，就是藏在姆媽肚皮里的我，但當時我自己還一點兒都不曉得呢!

我爺爺也出席了這盛大招待會。據我爺爺說：“那天，你媽不小心摔碎了一個大盆子。我心想，不好。這三對婚姻要破碎。果然應驗了，三對夫妻先后全被拆散了!”

這次熱鬧婚禮后，藍蘋(江青)不停地婚變鬧事，害得唐納為她自殺兩次，都是我爹和鄭君里前去處理的。

由于這幾個人太知江青的底細，“文化大革命”期間，江青害死了鄭君里、顧而已，又把我爹關進了監(jiān)獄，一關就是五年多，我爹差點也被害死，好狠心哪!

我爹在和我媽結婚前，過著波希米亞人那樣的藝術家生活，喜歡浪漫情調，不修邊幅。電影《十字街頭》里面的“老趙”就是他自己的化身。他跟幾個哥兒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合住在法租界甘斯東路一家羅松大菜館頂上的小閣樓里。

我爹在明星影片公司薪金是每月50塊大洋(相當于現(xiàn)在2 000多元)，一年后漲到100大洋，拍完《馬路天使》又漲到200大洋，比夏衍還高(夏衍在明星公司負責編劇，薪金每月30塊大洋)。我爹非常大方，平時請客聚餐都是他做東，對于有困難的朋友，更是傾囊相助。因此錢包總是滿了就空，空了又滿。

據沖叔叔說，當時爹爹跟袁牧之、金山、章泯、鄭君里、唐納、聶耳、冼星海、魏鶴齡、顧而已、朱今明、錢千里等一幫哥兒們稱兄道弟，常去“紅房子”西餐廳吃兩角大洋一客的“大菜”，兩三桌都是阿丹包付款。連我叔叔從南通爺爺老家里帶來的錢也傾囊而出。

我爹他們有錢的時候，將零錢銀毫子開玩笑似的扔在屋角、床底下；沒錢的日子，哥兒們又爬到床底、屋角，撿起銀毫子，去樓下買幾碗餛飩面，大家一起分著填肚皮。

夜晚排戲排太晚了，白璐阿姨(蔣君超的前妻，后在上海24層樓國際飯店電梯空道摔死的可憐阿姨)家遠，就和爹爹他們幾個人一起打地鋪睡地板上。我爹說：“那時一點邪念也沒有，很自然。白璐阿姨擠我們中間睡，也不覺得是回事!過著十分隨便而浪漫的生活?！?/p>

自我爹和媽結婚后，我爹就搬到環(huán)龍路69弄3號我阿婆的家住。那時外公已去世了，由于阿婆心疼我媽，也就格外心疼這女婿。

我爹那時開始過著正常日子，拍完戲馬上回家陪著我媽也等于守著我。我爹越來越“紅”，又和不少大明星合作拍片。

電影廠門口，錫榮別墅弄堂口經常有美麗少女與影迷在等候我爹。我爹說：“我看也不看，沒一個能和你媽相比的。”

后來“文革”中又傳出江青和我爹曾有一腿。我爹聽了氣壞了，直罵：“真是胡說八道!你媽當時是一流演員，她的《武則天》、《大雷雨》演得沒人可比，人品又好。藍蘋是什么東西！二三流演員，人品又這么壞，誰會看得上她啊!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從阿婆家保存的相本內，確實看到不少我爹我媽又摟又抱相親相愛的照片，就是這回我媽離開我爹后，從我爹口中從沒說過我媽一句壞話?？梢娢业褪侵粣畚覌屢粋€人。

后來，白楊阿姨生前好幾次跟我說：“你爹在銀幕上、舞臺上真是最會演戲的，生龍活虎；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社會交際中，又最不會演戲。他為人真誠，像個大孩子，在女人面前特靦腆、特禮貌、特正派。他對你媽十分專一，人人都羨慕他倆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唉!又有誰能料到后來那么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