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爹爹回來了!
抗戰(zhàn)勝利了,上海也收復了。很多抗戰(zhàn)中出走的人,一個一個都回來了。
一個冬末初春的下午,那天也不知怎么的我提前放學回家。在二樓,阿婆看著我做功課。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大聲在喊:“阿囡!阿囡!”
外婆豎起耳朵仔細聽,又驚又喜,拉著我的手催促道:“快!快下樓去!是你爹爹回來了!”
我聽了一愣,心兒咚咚直跳,快要蹦出喉嚨了。心想:爹爹,不是早就在遙遠的新疆被槍斃了嗎?怎么又蹦出個爹爹?我阿婆早知這事了,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猶豫不決。自幼離不開阿婆,生怕這一下去阿婆不要我了。
我一步一步走得特慢,走到樓梯亭子間拐角處,才看見下面樓梯口站著一個黝黑面孔的大男人。頭戴大禮帽,身穿駝色的風衣,張開雙臂,連聲高叫:“阿囡,阿囡,我的心肝寶貝!”
年輕的趙丹。
他實在等不及,大步迎上來,雙手舉起我這小身子,一把抱在懷里,使勁地摟啊,親啊!短短的胡子茬兒扎得我又疼又癢。他連喊帶哭,熱淚盈眶。
我一時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阿囡,這就是你親爹啊!你親爹活著回來了,還不快叫爹爹!”爺爺抹著辛酸的老淚在一旁提醒我。
我遲疑著,仰起頭打量著,沒有開口,這個人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拍電影的時候,導演曾讓我對許多不同的大人叫“爸爸”,但我記事以來從來沒有叫過“爹爹”。
“阿囡,我是你爹地!你不滿周歲時就會叫我爹地!”
“爹地!”我輕聲模仿著,內心引起一段模糊的回憶,一個遙遠的回聲:“爹地……”
終于奪眶而出的熱淚跟爹爹的溶在一起,流滿我的小臉:“爹地。”我重復著,“哇”的一聲,抱住爹地的脖子號啕大哭: “真是你活著回來了,爹地!”
透過天窗的太陽忽然閃亮,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個稱呼的全部含義。他對我說來,就意味著身上的暖流,眼中的夢幻和心窩里的光明;但當時怎么也想不到,他還將意味著我殘缺不全的愛,捉摸不定的命運,姍姍來遲的幸福,以及生死不渝的信念;意味著一條崎嶇坎坷的路,一座高聳入云的碑。
30歲的趙丹。
不知道過了多久,爹爹把我輕輕放在地板上,說:“阿囡,這是你的弟弟苗子,拉拉手吧?!?/p>
我一瞥爹爹身后的小男孩兒,又矮又瘦,又黑又臟,不知為什么戴著飛行帽,裹著小皮夾克,大冷天卻穿一條短褲,長襪子,他的小手伸出來像小黑爪子。在他左耳邊還有一顆大黑痣。這就是奶奶告訴我那個從遠方來信中所提到的淘氣的弟弟苗子。
正此時,我叔叔風塵仆仆地進了門:“阿哥!”
“阿沖!”兄弟二人緊緊抱成一團,又哭又笑,使得在旁的人無一不流淚。
我瞪大眼睛問爹地:“媽咪呢?我要媽咪!”
爹爹眼中的亮光黯淡了。他沉默一會兒,垂著頭沮喪地回答:“阿囡,媽咪不回家了。她也受了許多苦。當時傳說我在新疆被槍斃了,她在云南處境太困難,只能另嫁人了?!?/p>
爹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喃喃地自言自語,好像說夢話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眼前一陣昏暗,天窗又蒙滿了烏云。
在許多不眠之夜,我常仰問蒼天:為什么命運待我這樣不公平?讓我從幼年起就一次又一次地經受這樣殘忍的折磨!重逢的歡樂如此短暫,緊接著就是無情的打擊。我天性本是一個善良、活潑、好動、愛笑的女孩兒,可是熾熱的心頭長期被帶上冷酷的枷鎖。
我爹和媽離婚書上,把我和弟弟劃為父親撫養(yǎng)。按法律規(guī)定,我必須從二樓搬到一樓住,從此由趙家養(yǎng)育我。
我阿婆雖很難受,但默默地沒說一句話。我心中雖舍不得阿婆,好在我們住上下樓,還可以天天看到阿婆。我也漸漸長大了,依賴性也不那么強了。
從此跟著爹爹過,再也不拍電影了。像正常人家孩子一樣,上學、玩耍。不過還止不住經常上阿婆二樓家和阿姨一起彈琴唱歌。
我爹有空也隨我上二樓看阿婆和小姨,大家一起又彈又唱。
雖然這樣,我阿婆、我爹,和我心頭總覺得缺了一大塊兒,空蕩蕩的,不由得人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