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喬迪哥哥經(jīng)常去恒河畔的花園別墅休假,呼吸新鮮空氣。英國貿(mào)易之手那時還沒有伸到那兒,恒河兩岸的“種姓”還沒有喪失,岸上的鳥巢也沒有受到騷擾,鋼鐵機器的鼻子還沒有朝天空的陽光噴吐黑煙。
記得我們最初住在恒河邊一幢兩層的別墅里。雨季來臨了,云影與波濤嬉戲著,在流水上漂蕩。對岸的樹梢上,云影越來越濃黑。以前雨季這樣的日子,我時常寫歌,可在恒河畔我沒有寫新歌。毗達波迪寫的一行詩在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陰雨綿綿的八月,我的廟堂里空無一人。我哼著曲子,用新的曲調(diào)把它變成自己的一首歌。在恒河畔,涂上樂曲的釉彩的雨天,至今保存在我雨曲的箱子里。
記得一陣陣風掠過樹梢,起伏的樹丫糾集在一起。漁船升起白帆,快速行駛,波浪嘩嘩地沖擊碼頭的石階。嫂子回來了,我把新寫的歌唱給她聽,她靜靜地聽著,但沒有說她喜歡這首歌。那時,我大概十六七歲,常因一些小事同她拌嘴,但我的脾氣已不太急躁了。
過了幾天,我們搬到了穆朗先生的一幢花園別墅里。這可以說是一座王宮,地基高低不一的房間的窗戶都鑲了彩色玻璃,鋪了大理石地板,一級級石階從恒河一直延伸到長廊。在那兒,我有了深夜創(chuàng)作的癖好。我踱步的速度,與在沙巴爾穆迪河畔踱步差不多。如今,穆朗先生的花園別墅已不復存在,“丹地”公司的工廠的鐵牙,已把它咬碎吞進肚里。
住在穆朗先生的花園別墅里,好幾天在一棵巴庫爾樹底下做飯。佐料并不多,飯菜好吃靠的是手藝。記得舉行宗教儀式,成為婆羅門的頭幾天,嫂子為我們兄弟倆做素飯,用的是酥油,那三天飯菜的色香味,使兩個饞鬼的胃口陡增數(shù)倍。
最讓我頭痛的是,我不輕易生病。家里的其他孩子生了病,由嫂子親自照料。他們不僅得到她的照顧,而且順理成章地占有她的時間。我的份額自然就減少了。
那三樓里的歲月帶著嫂子消逝了。后來,我住在三樓,但過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
不知不覺轉(zhuǎn)到了青春的門口。還是踅回到童年的界限之中吧。
現(xiàn)在回顧一下十六歲的情況吧。剛步入十六歲,迎面與我家的雜志《婆羅蒂》相遇。如今印度各地雨后春筍般地出版一份份報紙雜志?;厥走b望當年辦雜志的瘋勁兒,我覺得那是一種癡迷的力量使然。我這樣的孩子,既無知識,又無能耐,也在編輯室里占據(jù)一張桌子,別人居然不覺得刺眼。由此可見,我們周圍刮著一股股幼稚的旋風。
《孟加拉之鏡》是當時唯一成熟的雜志。我家的雜志處于半成熟的階段。大哥迪瓊德拉納特就高深的問題撰寫的文章,讀者不容易讀懂。我寫了一篇小說《女乞丐》,由于年齡小,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啰啰唆唆的句子拼湊而成的,別人也沒有對它睜開鑒別的眼睛。
這兒,應該介紹一下我的大哥。三樓的房間是五哥喬迪的天地,而大哥的天地是南游廊。大哥一度潛心于玄奧的理論研究,那是我們高不可攀的領域。他深思熟慮后撰寫的文章,聽的人很少。誰要是甘愿當他的聽眾,他緊抓不放,絕不同意他離開一步?!奥牨姟睂λ岢龅囊螅斎徊粌H僅圍繞他的理論。后來大哥有了一位信徒,他的名字記不清了,大家叫他“哲學家”。其他哥哥取笑他,不啻因為他貪吃羊肉串,更重要的是他日復一日地提出急需解決的困難。
除了哲學,大哥對數(shù)學也饒有興趣,游廊里,他運算使用過的紙張,在南風中飄揚。大哥唱歌不好聽,可是會吹英國笛子,但他不為歌手吹奏,他吹笛是為了計算各種曲調(diào)的音程。他寫了一首歌《夢逝》,他首先著手創(chuàng)造韻腳,他用孟加拉語音的砝碼,稱梵文的語音,安排一堆韻腳,最后保留了一部分,扔掉的一部分和廢紙一起飄散了。不久,他開始詩創(chuàng)作。他扔棄的詩稿,比保留下來的不知多多少倍。他從不輕易滿足于他寫的詩行。我們當時缺少心眼兒,不曾拾撿他扔棄的詩行。他寫成一首,就大聲朗誦,周圍聚集了不少聽眾。我們?nèi)胰颂兆碛谒髌返脑娗楫嬕庵?,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陣笑聲。大哥的大笑聲震天動地,笑得得意忘形之時,猛拍一下身旁一個人的后背,嚇了他一跳。
南游廊是朱拉薩迦祖宅的生活的源泉,自從他去了圣蒂尼克坦書院,便慢慢干涸了。我至今常常想起,明媚的秋陽照射著那南游廊前的花園,我哼唱著新寫的歌詞:秋風習習,曉夢中我的生命向往什么?我腦海里還時常浮現(xiàn)烈日炎炎的中午寫的一句歌詞:從早到晚,隨隨便便同自己做什么游戲。
游泳,是大哥頗為引人注目的另一個習慣。他一下池塘,就游五十個來回。他住在貝納迪花園別墅時,有一天游了很遠,橫渡恒河。耳濡目染,我們很小就學會了游泳。我們沒有人教,是自己學會的。我們把上衣浸濕,扎緊袖口,往里吹氣。下水結(jié)在腰里,跟救生圈似的,就不會沉入水底了。成年以后,我住在帕德瑪河的沙洲上,有一次也曾橫渡帕德瑪河,橫渡聽起來很驚險,其實不然。河中有沙洲的帕德瑪河,當時并無令人畏懼的湍流。不過,對于旱鴨子著實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確實也對他們講過多次。
小時候,我跟隨父親到了達勒赫希山,他從不阻攔我一個人外出爬山。我手持尖頂手杖,沿著羊腸小道,從一座山峰爬到另一座山峰。最有趣的是假想恐怖的情景。有一天,我順著陡峭的山路往上爬,在一棵樹底下踩到一堆干枯的樹葉,腳一滑,趕緊用手杖撐住。唉,我本可以不撐住的嘛,沿著山坡咕嚕咕嚕往下滾,看看滾入山下的小溪要多長時間!滾下去我是什么模樣,我繪聲繪色地對母親描述了一番。此外,穿過濃密的松樹林,突然遇見黑熊,那多來勁兒!那也是炫耀的資本!然而,應該發(fā)生的許多事沒有發(fā)生,意外的歷險全攢在我的腦子里了。我橫渡帕德瑪河的故事,與這類故事相差無幾。
十七歲那年,我終于離開了《婆羅蒂》的編輯室。
這期間,家里已為我留學英國做了周全安排。長輩們認為,登船起程之前,我應該到二哥那兒住些日子,熟悉英國的風俗習慣。他當時在阿梅達巴特當法官,二嫂和侄兒、侄女已在英國,等待著二哥把我?guī)ァ?/p>
我像農(nóng)作物,被連根拔起,從一塊農(nóng)田挪到了另一塊農(nóng)田,開始適應新的環(huán)境。起初,就任何一件事對人提問,我都不好意思??紤]最多的是,同陌生人交談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融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很不容易,可是沒有回避它的道路,像我這樣的孩子的心靈,在那兒磕磕碰碰,摔了一跤又一跤。
在阿梅達巴特,我的心靈在古老的歷史景觀中飛翔。二哥的寓所是一座舊式宮殿,白天他去法院上班,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我整天像著了魔似的到處轉(zhuǎn)悠。前面是空闊的庭院,再往前,可以看見水深齊膝的沙巴爾穆迪河彎彎曲曲地流過沙地。庭院里有個浴池,一層層砌的磚石里,仿佛儲存著昔日王妃們沐浴的華麗場景。
我們是加爾各答的居民,在城里從未見到歷史昂首挺胸的雄姿。我們的目光被拘羈于極近的矮小的歲月里。來到阿梅達巴特,我第一次看到,歷史在這兒停滯了,揭開了容它返回今時的巨大帷幕。它悠遠的日子,像藥叉(9)的財寶埋在地下,它給了我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饑餓的石頭》最初的靈感。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日日夜夜,樂隊演奏八個時辰不同的樂曲,大道上回蕩著嘚嘚的馬蹄聲,土耳其騎兵舉行演習,他們的長矛尖閃耀著陽光。王宮的四周有些人在詭秘地竊竊私語。手持大刀的臉色黧黑的衛(wèi)士,在內(nèi)宮巡邏。王妃的浴池里噴著玫瑰香水,臂釧、手鐲叮當作響。如今,默然矗立的宮殿,好似一個被忘了的故事;它的四周沒有色彩,沒有嬉笑聲,交替著干燥的白晝和趣味索然的夜晚。
遠古的歷史露出了它的骨骼;頭蓋骨上沒有了王冠。若說我為它穿上衣服,戴上面具,復修成塑像,置放在心中的博物館里,那是太夸張了。我不過在心殿之前豎立了一個簡陋的泥像,那是我心血來潮做成的玩具。有一些留在心里,大部分被遺忘了,所以這樣胡拼亂湊倒是件容易的事。八十年之后的今天,眼前出現(xiàn)的自己的形象,與實際情況并不完全吻合,一大部分是虛構(gòu)的。
在阿梅達巴特住了一段時間,二哥覺得,讓我與一位能把本國的風情介紹給外國的女性交往,我別離親人的心靈將得到一些快慰。這也是學習外語的捷徑。于是,我住進了孟買一個大戶人家。這家一個上過學的女性(10),從英國舶來了五光十色的豐富知識。
我才學淺陋,她要是揶揄我,是無可指摘的。但她沒有那樣做。我沒有值得炫耀的書本知識,但我不失時機地告訴她,我會寫詩。這是我得到他人重視的最大資本。我對她說,我擅長寫詩,她信了,沒人進行審查。她請我這位詩人替她起一個小名,我滿足了她的要求,她聽了覺得很悅耳。我產(chǎn)生了把她的小名織入我詩韻的念頭。我把她的小名插入詩句中,配以晨曲,唱給她聽,她聽了說:“詩人,聽了你的歌,即使躺在死榻上我也會蘇醒過來?!睆乃@句話可以得知,女人對她所鐘愛的人,總是夸張地說些摻入甜蜜的話,以博得他的歡心。
記得我從她口中第一次聽到對我容貌的贊揚。她的贊嘆常常用心良苦。比如有一次她口氣特別認真地對我說:“我必須對你提一個要求,任何時候你不要留胡子,不可掩蓋你的面部輪廓。”大家知道,我沒有滿足她的要求。我的面部顯露出不服從的標志之前,她就去世了。
好幾年,其他地區(qū)的鳥兒突然飛到我們家的榕樹上筑巢。剛剛熟悉它們的翅翎之舞,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飛走了。它們帶來遙遠森林里的陌生歌曲。同樣,人生旅途中,從世界陌生的所在,走來親人的女使者,拓寬我們的心田,悄然離去。沒有人叫她們,她們是自動走來的。最后呼喚她們,卻再也找不到了。她們一面離去,一面為活著的人的生活的織錦綴上繡花貼邊,年年歲歲提高著晝夜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