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年代漫畫圖譜

民國漫畫期刊是我的專題，這個專題居然曾形成一本圖書(該書黑白圖彩色圖混搭，是我最不滿意的地方。我曾說過，作者只對文字有自主權(quán)。)，且成為私家撰寫民國漫畫第一書——隨筆式的而非漫畫史亦非漫畫理論。該書出版已好幾年，我對老漫畫的熱情似不復(fù)當(dāng)年之如癡如狂，但是遇到民國漫畫的話題，還是免不了引起往昔的沖動，似乎仍然有話想說出來，姑算作“重新打量”老漫畫吧。每幅圖片后面寫點兒說明文字及我的想法，稱為“圖譜”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這一點兒私藏品連民國漫畫的冰山一角恐怕都不夠。

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漫畫的一流畫家和一流刊物，幾乎被上海一網(wǎng)打盡，連北京這樣的文化古城亦無法與之抗衡。完全可以說，上海一統(tǒng)民國漫畫的天下。名牌漫畫刊物大多集中于上海，譬如《時代漫畫》《獨立漫畫》《潑克》《漫畫界》《上海漫畫》《中國漫畫》《漫畫和生活》《旁觀者》，等等。此外還有許多文藝報刊特辟的漫畫專版，譬如《良友》《時代》《大眾》等大型都市畫報，無不給予漫畫以一席之地。張樂平的著名漫畫“三毛”最初是在報紙上面連載。

一流的漫畫家?guī)缀醵际窃谏虾P名立萬，譬如張光宇、丁聰、蔡若虹、汪子美、魯少飛、葉淺予、胡考、黃苗子、郭建英，等等。散落于各地的優(yōu)秀漫畫家只有投稿到上海的漫畫刊物上面，才可能獲取較高的知名度。換言之，只有借助上海，他們才有可能成為全國性畫家。

下面進(jìn)入圖譜部分。

《潑克(PUCK)》創(chuàng)刊號。一九三七年三月一日創(chuàng)刊，上海潑克社出版。葉淺予、張光宇主編。“PUCK”取自莎士比亞戲劇中頑皮的小妖精，即滑稽小丑之意。此刊僅出一期，八開本，三十二面。存世甚罕，我是以三本新文學(xué)絕版書的代價從書友手中交換來的。漫刊多為十六開本，而《潑克》取八開大本，逆流行而為，勇氣十足。有專家評述：“《潑克》是中國漫畫期刊出版中曇花一現(xiàn)的大型漫畫期刊，雖然僅出一期，但撰稿者均為一時漫畫界高手。”如果有誰問我，漫畫刊物中哪本算鎮(zhèn)宅之寶？《潑克》應(yīng)該算。

《十日雜志》創(chuàng)刊號。一九三五年十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總出二十四期。該刊雖然不能算純粹的漫畫雜志，但是它的封面無一例外地由漫畫包辦，里面也有漫畫內(nèi)容，只是不以漫畫為主而已。封面漫畫的作者除了第一期為汪子美外，其余均出自漫畫界尊為“老大哥”的張光宇之手。創(chuàng)刊號畫的是“美人魚”楊秀瓊。此女當(dāng)年風(fēng)頭之健，一點兒也不亞于電影明星。魯迅曾經(jīng)評論過她：“我覺得中國有時是極愛平等的國度。有什么稍稍顯得特出，就有人拿了長刀來削平它。以人而論，孫桂云是賽跑的好手，一過上海，不知怎的就萎靡不振，待到到得日本，不能跑了；阮玲玉算是比較的有成績的明星，但‘人言可畏’，到底非一口氣吃下三瓶安眠藥片不可。自然，也有例外，是捧了起來。但這捧了起來，卻不過為了接著摔得粉碎。大約還有人記得‘美人魚’罷，簡直捧得令觀者發(fā)生肉麻之感，連看見姓名也會覺得有些滑稽?！?/p>

值得留意的是，《十日雜志》里隱藏著一幅《色情文化圖》，由眾多名畫家合作而成，上述名家悉數(shù)參與。

《漫畫界·全國漫畫展覽會第一屆出品專號》。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四日，在上海南京路大新公司四樓展覽廳(今中百一店)，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開幕。漫畫展于上海獲得成功后，又應(yīng)觀眾要求，于全國進(jìn)行巡展，第一站是南京，時在當(dāng)年的十二月。歷史本身就是一幅殘酷的預(yù)言漫畫，一年后的南京陷入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三十萬人死于日寇屠城。我們再回過去看那幅《蜿蜒南下》(穆一龍作)，是多么駭人地警示國人，日寇侵犯我中華的毒蛇已突破萬里長城殺奔而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漫畫除了娛樂功能之外，還有極強的戰(zhàn)斗宣傳作用，漫畫展的審員們除了藝術(shù)眼光之外，政治洞察力也是非常敏銳的。

當(dāng)漫畫展在華南展出時，抗戰(zhàn)已全面爆發(fā)；當(dāng)漫畫展在廣西的一個縣城流動展出中，遭遇日寇飛機轟炸，“全國漫畫家的創(chuàng)作結(jié)晶頓時化作灰燼”。我們今天能目睹那些漫畫精品，還要托當(dāng)年漫畫刊物的福，原作滅跡人間之后，幸有它們存活于世間。畢克官說：“今天我們能見到這次展覽會的一些作品，應(yīng)該感謝《漫畫界》(王敦慶、曹涵美主編)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曾出版過一期《全國漫畫展覽會出品專號》，使得其中一些重要作品得以流傳下來?！?《中國漫畫史》)

《現(xiàn)象漫畫》創(chuàng)刊號。一九三五年三月創(chuàng)刊，上?，F(xiàn)象圖書刊行社出版。萬籟鳴(動畫片《孫悟空大鬧天空》創(chuàng)始人)、薛萍主編?！冬F(xiàn)象漫畫》(僅就封面而言)太驚艷了。作畫者程柳桑不是大名頭，卻給我們留下一幅過目難忘的漫畫。畫面滿滿卻無閉塞之感，題材是人所共知的“張果老倒騎驢”的民間傳說。有云：“別人騎馬我騎驢，后邊還有推車漢?！边@是勸人要知足勿攀比。此畫另有一解：“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痹⒘x更加深刻。

《東方漫畫》創(chuàng)刊號。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出版，上海新藝漫畫社主編。這本漫畫我感覺在水準(zhǔn)之下，現(xiàn)在不知被我放在書柜旮旯哪兒了，總之沒有給我留下印象。封面畫《跨下之辱》的“跨”似應(yīng)作“胯”。

小《萬象》(胡考版)和大《萬象》(張光宇葉靈鳳版)創(chuàng)刊號。搜集舊刊物之初，曾請中國書店的師傅將帶“萬象”字頭的雜志都拿來些，這位老師傅是中國書店古舊書庫房“管事的”，所以有條件滿足我的要求，真的就拿來一堆“萬象”雜志賣給我。這其中就有大小兩個漫畫性質(zhì)的《萬象》，一元錢一本，便宜得近乎白給。

小《萬象》，十六開本，一九三六年三月創(chuàng)刊，僅出一期。主編胡考。胡考(1912—1994)，我非常喜歡胡考的漫畫，他能畫不同風(fēng)格的漫畫，魯迅曾評價過胡考的技巧。胡考后來轉(zhuǎn)行不再畫漫畫了，我曾經(jīng)為之可惜過，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是漫畫的頂峰，頂峰之后是下坡，不畫就對了。

大《萬象》，一九三四年五月創(chuàng)刊，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時代公司的老板是邵洵美，《萬象》是邵公司旗下“七大刊物”之一。大《萬象》是八開本，總出三期。我費時二十年將三期收齊。邵洵美不差錢，所以《萬象》印制精美，漫畫的尺幅大，而且都是彩色。《萬象》也轉(zhuǎn)載外國的漫畫及幽默文章，有一篇《便所考》，圖文并茂，煞是有趣。

張光宇主編并繪封面的《萬象》

《獨立漫畫》創(chuàng)刊號。我早聞其名，也略知一點“獨漫”的來歷，所以當(dāng)某舊書網(wǎng)突見“獨漫”現(xiàn)身時，我即決定不惜代價買下來。舊書網(wǎng)的“買”的形式是拍賣，不是通常的“先來先得”，拍賣乃“出價高者得之”。事前要有心理準(zhǔn)備，價格有可能拍得很高，拍下來心疼錢，拍不下來心有不甘。最終“獨漫”落入我手，代價亦十分沉重。此份《獨立漫畫》共計八冊(只少一期就是全份了)，含創(chuàng)刊號(這很要緊，沒有第一期的話價值會銳減)，有三期丟失封面，總體書況良好，還算物有所值。

“獨漫”一九三五年九月到一九三六年二月，出版九期，張光宇主編。張光宇(1900—1965)是位藝術(shù)家，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為其藝術(shù)高峰，死得早，聲名不彰。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唐薇教授近撰《張光宇年表》，花了很大工夫，收有不少稀見史料。歷史越往前走，被遺忘的人越積越多，有些人忘了就忘了，而張光宇不要裹在遺忘里面。

《論語》“鬼故事專號”。《論語》乃上世紀(jì)三十年代著名幽默刊物，林語堂創(chuàng)辦，總出一百七十七期。稱其為“半幽默半漫畫”的雜志是恰如其分的。從封面到內(nèi)文，《論語》刊出的漫畫不會少于一千幅。林語堂對于“幽默”及“漫畫”都有過精辟之論，他說“最上乘的幽默表達(dá)的是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漫畫的標(biāo)尺。

《文壇茶話圖》，魯少飛作，初刊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六藝》雜志。圖的下方有一段說明文字：“大概不是南京的文藝俱樂部吧，墻上掛的世界作家肖像，不是羅曼·羅蘭，而是文壇上時髦的高爾基同志和袁中郎先生。茶話席上，坐在主人地位的是著名的孟嘗君邵洵美，左面似乎是茅盾，右面毫無問題的是郁達(dá)夫。林語堂口銜雪茄煙，介在‘論語’大將老舍與達(dá)夫之間。張資平似乎永遠(yuǎn)是三角戀愛小說家，你看他，左面是冰心女士，右面是白薇小姐。洪深教授一本正經(jīng)，也許是在想電影劇本。傅東華昏昏欲睡，又好像在偷聽什么。也許是的，你看，后面魯迅不是和巴金正在談?wù)撐幕畛霭嬗媱潌?？知堂老人道貌岸然，一旁坐著的鄭振鐸也似乎搭起架子，假充正經(jīng)。沈從文回過頭來，專等拍照。第三種人杜衡和張?zhí)煲怼Ⅳ攺┏闪司朴?，大喝五加皮。最右面，捧著茶杯的是施蟄存，隔座的背影，大概是凌叔華女士。立著的是現(xiàn)代主義的徐霞村、穆時英、劉吶鷗三位大師。手不離書的葉靈鳳似乎在挽留高明，滿面怒氣的高老師，也許是看見有魯迅在座，要拂袖而去吧？最上面，推門進(jìn)來的是田大哥，口里好像在說：‘對不起，有點兒不得已的原因，我來遲了！’露著半面的像是神秘的丁玲女士。其余的，還未到公開時期，恕我不說了。左面墻上的照片，是我們的先賢、計開，劉半農(nóng)博士、徐志摩詩哲、蔣光慈同志、彭家煌先生?！?/p>

多么高明的創(chuàng)意，多么饒有風(fēng)趣的文壇紀(jì)實。我是將此畫排進(jìn)經(jīng)典老漫畫前十位的。特別不可理解的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魯少飛竟然否認(rèn)自己畫過《文壇茶話圖》。

《魯迅奮斗畫傳》，作畫者汪子美。此畫原載于《時代漫畫》，橫跨兩頁，八格畫面濃縮了魯迅的一生。我將這幅畫排進(jìn)經(jīng)典老漫畫的前五名。我在街邊的照相打字復(fù)印店，請他們在電腦中修整了這幅名作，然后用高克度精紙打印出來，四開大小，愈顯精美絕倫。制作費五元一張，我做了十張，分送友好。附在本文中的即是修整過的《魯迅奮斗畫傳》，希望您也喜歡。黑中帶紫，紫多黑少，不正暗喻魯迅嗎？

《新八仙過海圖》，汪子美作。這畫原載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上海漫畫》第五期。關(guān)于這幅佳作，我最近剛寫過文章，刊于《上海書評》，這里就不啰唆了。出于特別的喜愛，我也重新制作了它，裝上鏡框掛在墻壁，朝夕相見，百看不厭。

《瘋話》《歌舞江山》《舊巷斜陽》《醉里》。這幾本是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出版的小說圖書，而非漫畫刊物，之所以出示它們，本意是想說明三十年代的漫畫熱潮，并非后人的想象，漫畫藝術(shù)在當(dāng)時確實深入人心，出版商們競相使用漫畫來裝飾出版物。老上海的文史掌故作家魏紹昌說得對：“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以及民國漫畫，都是代表一個時代的最富特色、創(chuàng)造力以及名家薈萃的文藝種類。”

二〇一三年四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