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我的兄弟
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員在精神上一直都很親近。我們小時候,父親在一次航海事故中溺水身亡。我們的母親一直都強調(diào)說我們的家庭關(guān)系具有一種永久性,這種永久性我們再也別想碰得上了。我對我們這個家平時想得并不多,不過每當我想起家庭的成員,想起這個家庭曾經(jīng)居住的海岸以及我想一直都在我們的血液里流淌的海鹽,我就會愉快地回想起我是波莫羅伊家的一員—回想起我擁有這個家族傳統(tǒng)的鼻子、膚色和長壽的希望—回想起我們雖說算不上什么顯赫的家族,可是當我們聚在一起以后,卻都很享受這樣的一個幻覺,即波莫羅伊家確是戛戛獨造、與眾不同的。我之所以說起這些,絲毫都不是因為我對家族史有多大的興趣,或者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在我心中有多么深厚或是多么重要,而是為了強調(diào)這一點:盡管我們各不相同,我們彼此之間卻忠誠不貳,這種忠誠感無論發(fā)生何種破裂,都是產(chǎn)生糾紛與痛苦的根源。
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姐姐黛安娜和我們?nèi)值堋榈?、勞倫斯和我自己。就跟大多?shù)孩子們已經(jīng)年過三十的家庭一樣,我們也都因為職業(yè)、婚姻和戰(zhàn)爭等等的原因而天各一方了。我和海倫如今住在長島,有四個孩子。我在一家中學教書,已經(jīng)過了有望當上校長的年紀,不過我尊重這份工作。查迪在我們這幫兄弟中最有出息,跟奧黛特和他們的孩子住在曼哈頓。媽媽住在費城,而黛安娜自從離婚以后就一直住在法國,不過每年夏天都回美國來在勞德岬住上一個月。勞德岬是馬薩諸塞一個島嶼上的海邊避暑地。我們曾在那里擁有一幢小型別墅,那幢大房子是我們的父親在二十年代建的。房子矗立在俯瞰大海的一處峭壁上,除了圣特羅佩[12]和亞平寧山脈[13]的幾個山村以外,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了。我們每個人對這個地方都擁有同等的權(quán)利,各自拿出點錢來對它進行維護和修繕。
我們的幼弟勞倫斯是個律師,戰(zhàn)后在克利夫蘭的一家律師行供職,我們都有整整四年沒見過他了。他決定離開克利夫蘭到奧爾巴尼[14]的一家律師行工作時,曾寫信給媽媽,說他打算乘改換工作的空當,帶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來勞德岬住個十天左右。當時我正好也已經(jīng)計劃要休個假了—我一直在教暑期學?!液?、查迪、奧黛特和黛安娜也都打算到那兒去,這么一來我們?nèi)揖涂梢詧F聚了。勞倫斯是這個家里跟我們大家共同之處最少的成員。我們從來都不大能見到他,我想這就是我們之所以仍舊叫他“踢夫踢”的原因吧—這還是他小時候的綽號,因為穿過走廊到餐廳來吃早飯的時候,他趿拉的拖鞋總是發(fā)出一種像是“踢夫踢、踢夫踢”的聲音。一開始是父親這么叫他,后來大家也都這么叫了。等他又長大些的時候,黛安娜有時候還叫他小耶穌,而媽媽則叫他喪門星。我們一向都不喜歡勞倫斯,不過都懷著一種憂慮中混雜著忠誠的心情盼著他歸來,還帶有幾分一個兄弟終于浪子回頭的歡欣和快慰。
夏末的一天午后,勞倫斯乘坐四點鐘的船從大陸上過來,查迪和我前去接他。夏日渡船的抵達和離岸具有航海遠行的一切外部架勢—汽笛聲、車鐘[15]聲、手推貨車、親人的團聚以及海水的咸味—可這卻是種無關(guān)緊要的航行,當我眼看著渡船在那天下午駛?cè)胨{色的海灣,暗想著它就要完成一次無關(guān)緊要的航行了,我意識到我的這番想法恰恰正是勞倫斯會得出的結(jié)論。汽車一輛輛駛下渡船,我們透過擋風玻璃尋找著他的臉,結(jié)果非常容易地就認出了他。我們跑上前去,跟他握手而且笨拙地親吻他的妻子和孩子。“踢夫踢!”查迪喊道,“踢夫踢!”要從一個兄弟的外貌上看出變化來本就很難,不過在駛回勞德岬的路上,查迪和我都一致認為勞倫斯看起來仍舊非常年輕。他先進的屋,我們負責把行李箱從車里拎出來。我進門時,他正站在起居室里,跟媽媽和黛安娜說話。她們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戴上了所有的首飾,正格外熱切地對他表示歡迎,不過即便是當時,在每個人都盡力顯得最為親熱、在這些努力都最為輕而易舉的時刻,我仍舊感覺到房間里的氣氛隱約有點緊張。一邊琢磨著這個一邊把勞倫斯沉重的行李箱拎上樓去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們的嫌惡就跟我們那些更正面的熱情一樣是根深蒂固的,我又想起有一次,那是二十五年前了,我拿石頭砸了勞倫斯的頭,他從地上爬起來徑直就跑到父親那兒告狀去了。
我把行李箱拎到三樓,勞倫斯的妻子魯思已經(jīng)在安頓他們一家的住處。她是個瘦伶伶的姑娘,看著就像是旅途非常勞頓了,不過當我問她要不要給她拿杯喝的上來時,她又說并不需要。
我下樓來的時候,勞倫斯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大家都已經(jīng)準備好喝雞尾酒了,我們就決定先進行起來再說。勞倫斯是全家唯一從來就不喜歡飲酒的人。我們把雞尾酒拿到露臺上去喝,這樣就能看到東邊的絕壁、大海和島嶼了,勞倫斯跟他妻子的歸來,他們在家里的出現(xiàn),似乎重新激發(fā)了我們對于這片熟悉景色的興味;就仿佛在離開這么久之后,他們對于這片景色和海濱的色彩勢必會產(chǎn)生的樂趣已經(jīng)傳染給了我們。我們聚集在露臺上的時候,勞倫斯沿著小徑從海灘上走了過來。
“這片海灘美極了吧,踢夫踢?”媽媽問道,“回到家里棒極了吧?要不要來杯馬提尼?”
“無所謂,”勞倫斯道,“威士忌,金酒—喝什么都無所謂。給我點朗姆酒吧。”
“我們可沒有什么朗姆酒?!眿寢尩?。這是態(tài)度粗暴的頭一個音符。她一直教我們絕不要含糊其詞,絕不要像勞倫斯這樣回答問題。除此之外,她對于自己家里的規(guī)矩非常講究,任何違背她的標準的行為,諸如喝純朗姆酒或是把啤酒罐帶上餐桌,都會讓她怒不可遏,即便是像她這么富有幽默感的人也在所難免。她意識到了自己態(tài)度的粗暴,于是設法補救?!皝硪槐瓙蹱柼m威士忌好嗎,踢夫踢親愛的?”她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歡愛爾蘭威士忌嗎?餐邊柜里有幾瓶。干嗎不自己去倒一杯?”勞倫斯說他無所謂。他給自己倒了杯馬提尼,等魯思下來之后我們就進屋用晚餐了。
盡管我們在等勞倫斯的時候,飯前已經(jīng)喝得太多了些,大家仍舊全力以赴,一心想把最好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享受一段和睦的好時光。媽媽是個嬌小的女人,風韻猶存,臉上仍舊看得出當年曾是個大美女,她平常的言談通常也輕松愉快,可那天傍晚她談到島上正在進行的一項墾荒工程。黛安娜就跟當年的媽媽一樣漂亮;她生性活潑可愛,喜歡談論她在法國結(jié)識的那幫放蕩不羈的朋友,可她那晚上談到的卻是瑞士的那所學校,她把自己的兩個孩子留在了那里。我看得出來這頓晚餐原來是想討勞倫斯的歡心的。并不過分豐盛,也沒有任何會讓他感到操心的鋪張浪費。
晚餐后,我們又回到露臺上的時候,云彩映襯之下的晚霞鮮紅似血,我很高興勞倫斯一回家就能碰上這么耀眼的落照。我們在露臺上待了幾分鐘后,就有一個叫作愛德華·切斯特的男人來找黛安娜。她是在法國,要不然就是在回國的船上結(jié)識此人的,他要在村里的客棧里待個十天左右。他被介紹給了勞倫斯和魯思,然后他就跟黛安娜離開了。
“這就是現(xiàn)在跟她睡覺的男人?”勞倫斯問。
“這話說得真難聽!”海倫道。
“你該為這么說話道歉,踢夫踢?!辈榈系?。
“我不知道,”媽媽疲憊地道,“我不知道,踢夫踢。黛安娜現(xiàn)在想干嗎就能干嗎,我從來不問這種烏七八糟的問題。她是我的獨生女兒。我又輕易見不到她?!?/p>
“她還打算回法國嗎?”
“再下個禮拜就回去。”
勞倫斯和魯思就坐在露臺的邊沿上,沒坐椅子,沒跟我們坐成一圈。我這個弟弟嘴巴緊閉,當時在我看來活像個清教牧師。有時候,當我試圖理解他的思維框架時,我會想起我們這個家族在這個國家的起源,而他對黛安娜和她情人的非難又讓我想起了這一點。我們所屬的波莫羅伊家族的這一支就是由一位牧師建立的,他還曾經(jīng)因為堅持不懈地誓與撒旦戰(zhàn)斗到底而受到科頓·馬瑟[16]的頌揚。迄至十九世紀中葉,波莫羅伊家族世代都是牧師,他們思想中的苛酷—人生充滿苦難,一切塵世之美皆屬貪欲墮落—一直都保留在他們的著作和布道當中。后來我們這個家族的脾性有所改變,變得輕快了不少,不過一直到我上學的年齡,我還記得我們的一房親戚中有一對老夫婦似乎又折回了那個黑暗的牧師時代,興致勃勃地投身于永恒的罪孽和神圣的天罰當中不能自拔。你要是在這樣的氣氛中長大成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我想,要真正棄絕天生罪孽、自我犧牲、緘口苦修和悔過自譴的習慣,就真正是種精神上的考驗了,而在我看來,勞倫斯就正是在這樣的精神考驗當中繳械屈服了。
“那是卡西俄珀亞嗎?”奧黛特問道。
“不,親愛的,”查迪道,“那不是卡西俄珀亞。”
“誰是卡西俄珀亞?”奧黛特道。
“她是克甫斯的妻子,安德洛墨達的母親。[17]”我說。
“廚娘是巨人隊的球迷,”查迪道,“為了他們能贏得勝利的錦旗,她甚至會給你錢?!?/p>
天已經(jīng)黑得夠可以了,我們都能看到穿過天空從蒼鷺岬的燈塔上射出的光線。懸崖下黑漆漆一片,不斷傳來浪濤拍岸的陣陣轟鳴。然后,就像平素天漸漸黑下來而她又在晚飯前多喝了幾杯一樣,媽媽又開始說起有朝一日會對這幢房子進行的改造和增建,廂房啦浴室啦花園啦分別該如何修繕。
“這幢房子不出五年就要沒入大海了?!眲趥愃沟?。
“踢夫踢這個喪門星?!辈榈系?。
“別叫我踢夫踢?!眲趥愃拐f。
“小耶穌?!辈榈系?。
“防波墻裂得一塌糊涂了,”勞倫斯道,“今天下午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四年前找人修過一次,花了八千塊錢。你們可不能每四年就修一次吧?!?/p>
“行啦,踢夫踢。”媽媽道。
“事實就是事實,”勞倫斯道,“而且在一條正在下沉的海岸線的懸崖邊上造房子,本來就是個該死的蠢主意。在我的有生之年,花園的一半已經(jīng)被海水沖走了,咱們原本有個浴室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英尺深的海水啦?!?/p>
“咱們還是談點一般性的話題吧,”媽媽恨恨地道,“咱們還是談談政治或是船只俱樂部的舞會吧?!?/p>
“事實上,”勞倫斯道,“這幢房子眼下可能已經(jīng)處在一定的危險中了。如果海上起了不同尋常的大浪,如果刮起了颶風,防波墻就會倒塌,房子也就完蛋啦。我們可能都會被淹死的?!?/p>
“我真受不了啦。”媽媽道。她走進餐具室,倒了滿滿一杯金酒回來。
我已經(jīng)實在太老了,早已過了自以為能對別人的情緒說三道四的年齡,不過我還是感受到了勞倫斯和媽媽之間關(guān)系的緊張,而且我還對這種緊張關(guān)系的由來略知一二。勞倫斯剛剛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定媽媽是個輕浮、惡意、充滿破壞性而且過分強硬的女人。他一旦認定了這一點,就決心要把自己跟她徹底分開。他當時上的是所寄宿學校,我記得他連圣誕節(jié)都不回家,而是跟一個朋友一起過的。自打他對媽媽做出那個不利的判斷之后,就極少回家了,即便是回了家,他也總是竭力在言談中提醒她,他跟她非常疏遠。他跟魯思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告訴媽媽一聲,他的孩子出生的時候也沒告訴她。可是盡管他有這些原則性的、持之以恒的堅持,他卻又似乎從未像我們其他人那樣享受到任何分離的樂趣,而一旦他們母子倆碰到一起,你立馬會感到一種緊張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說起來了,媽媽偏偏挑那天晚上喝醉也真是挺不幸的。她有權(quán)喝醉,況且她喝醉的次數(shù)并不多。幸好她沒有撒酒瘋,不過我們都感覺到有點兒不妙了。當她安靜地喝著她的金酒時,她像是悲哀地跟我們漸行漸遠;她像是處在遠行的劇痛當中。然后她的情緒就由遠行變成了傷害,她極少的幾句話也都任性而又前言不搭后語。當她的酒杯就要空了的時候,她怒沖沖地瞪著鼻子前方黑黢黢的一片,稍稍擺了擺頭,就像個斗士似的。我知道,這時候她腦子里已經(jīng)容不下那些蜂擁而至的傷害了。兒女是幫蠢材,丈夫淹死了,用人們是幫賊,就連她坐的椅子都不舒服。突然她放下空杯子,打斷了查迪,他正在談棒球?!拔业故乔宄患拢彼ひ羲粏〉氐?,“我清楚要是真有來世的話,我想要一個截然不同的家庭。我不想要別的,只想要一幫非常富有、睿智而又迷人的兒女?!彼酒鹕?,朝門口走去,差點兒摔倒。查迪一把抓住她,扶她上樓。我能聽到他們溫柔地互道晚安,然后查迪就回來了。我本以為到了這時,勞倫斯因為旅途勞頓和重回老家也該累了,誰知他仍舊待在露臺上,就仿佛要等著看最后我們還會鬧出何等不堪的丑事來,我們大家就都把他留在那里,乘著夜色游泳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或者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我聽到有人滾著碾子平整網(wǎng)球場的聲音。這聲音比海岬外頭那成串的浮標鐵鈴更加微弱和低沉,鐵鈴那沒有節(jié)奏卻和諧悅耳的擊打聲在我腦海中一直是跟夏日一天的開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種很好的兆頭。我下樓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勞倫斯的兩個孩子正待在起居室里,都穿著身花哨的牛仔服。這是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皮包骨頭的孩子。他們告訴我,他們的父親正在平整網(wǎng)球場,可他們不想到外頭去,因為在門口的臺階底下看見有一條蛇。我向他們解釋說,他們的堂兄弟姐妹們—所有其他的孩子—都在廚房里吃早飯,他們最好也趕快跑過去。聽我這么一說,男孩兒開始哭起來。接著女孩兒也加入進來。他們哭的樣子就仿佛到廚房里去吃飯就會毀了他們最為寶貴的權(quán)利似的。我叫他們跟我一起坐下。這時勞倫斯進來了,我就問他想不想打幾場網(wǎng)球。他說不想,多謝啦,不過他倒是想也許可以跟查迪打幾場單打。他這么想也在理,因為他跟查迪的網(wǎng)球打得都比我好,早飯后他確實跟查迪打了幾場單打,不過后來,當大家都下來打起家庭雙打的時候,勞倫斯就消失不見了。這讓我很生氣—或許挺沒道理的—不過我們的家庭雙打確實玩得很開心,他哪怕出于禮貌也該打上一盤的吧。
快到晌午的時候,我獨自離開網(wǎng)球場上樓來,發(fā)現(xiàn)踢夫踢在露臺上,正用折刀從墻上撬起一塊木瓦來?!霸趺蠢玻瑒趥愃??”我問,“有白蟻嗎?”木頭里生了白蟻,已經(jīng)給我們帶來不少麻煩了。
他指給我看,每排木瓦的底部都有一條木匠用粉筆畫的模糊的藍線?!斑@幢房子建成約有二十二年的時間,”他道,“這些木瓦卻有大約兩百年的歷史啦。爸爸建這幢房子的時候肯定是從周邊所有的農(nóng)場買來這些木瓦的,為的是讓它顯得古色古香。你現(xiàn)在仍舊能看到木匠粉筆的痕跡,這就是當初為了把這些老古董釘?shù)轿惶匾庾龅挠浱??!?/p>
雖然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不過關(guān)于木瓦的情況卻是屬實的。當初建這幢房子的時候,我們的父親,或者就是他的建筑師,特意要求在外墻上覆以青苔遍布、風雨侵蝕的木瓦??晌也⒉徽J同勞倫斯的推理,沒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
“再看看這些門扇,”勞倫斯道,“看看這些門扇和窗框?!蔽腋叩酵杜_的那寬大的兩截門前看了看。這道門相對還挺新的,不過有人卻曾竭盡全力要把它的這種新給遮掩起來。門的表面特意用某種金屬工具刻出深深的刻痕,刻痕里頭還涂以斑駁的白漆,用以模擬海水、苔蘚和風雨剝蝕的效果。“想想看,竟然特意花費幾千美元把一幢好端端的房子弄成沉船殘骸的模樣,”勞倫斯道,“想想看這種思維模式意味著什么。想想看竟然這么一心想生活在過去,為此不惜花錢雇一幫木匠來把自家的大門弄得破破爛爛的?!庇谑俏蚁肫鹆藙趥愃箤τ跁r間的敏感,還有他對于我們眷戀過去的情感所持的觀點和看法。我曾聽他說起過,那是好多年前了,說我們和我們的朋友還有這整個國家的我們這部分人,因為我們自己沒有能力應付現(xiàn)實的各種問題,于是就像個可憐蟲一樣,扭頭折回到一個我們自以為更加幸福和單純的時代,而且我們對于修復舊物和燭光的嗜好正足以說明,我們這種無可救藥的失敗已經(jīng)達到了怎樣的程度。那條模糊的藍色粉筆線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這些觀點,這道傷痕累累的門扇更為他的觀點提供了佐證,而眼下,一個接一個的線索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門上掛的艉燈,巨大的煙囪,寬闊的地板以及嵌在里面冒充木釘?shù)男∧緣K。正當勞倫斯對我長篇大論地闡述這些罪過的時候,其他的人從網(wǎng)球場上進屋來了。媽媽一看到勞倫斯的樣子,她就立刻做出了回擊,我看得出來,在這位女族長和這個不肖子之間已經(jīng)絕少有任何和睦相處的希望了。媽媽一把拉住查迪的胳膊?!霸蹅冞@就游泳去,而且就在海灘上喝咱們的馬提尼,”她道,“咱們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個上午?!?/p>
那天早晨的大海一碧萬頃,猶如古綠石一般。除了踢夫踢和魯思,大家都到海灘上去了。“我才不理會他呢?!眿寢尩?。她情緒激動,把酒杯碰倒了,把一些金酒灑到了沙子里?!拔也挪焕頃?。不管他有多么粗魯、可惡、陰郁,我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可我受不了的是他那兩個可憐的小孩的小臉兒,那兩個倒霉透頂?shù)男『??!备糁鴻M亙在我們中間那高高的峭壁,每個人都怒不可遏地數(shù)落著勞倫斯;數(shù)落他如何一點都沒長進反而變本加厲了,數(shù)落他如何跟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相像,他如何成心故意地要毀了每一樣樂趣。我們喝著金酒;我們的謾罵也似乎達到了高潮,然后,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走進那碧綠的海水中去游泳。不過等我們上岸以后,就再沒有人刻薄地提到勞倫斯了;肆意謾罵的話題已經(jīng)被攔腰斬斷,就仿佛游泳也具有洗禮所號稱的那種凈化的力量。我們擦干雙手,點上香煙,即便是提到勞倫斯,也只限于好心地提議也許會讓他高興的事兒。他會不會喜歡乘船去巴林灣游覽,還是樂意去釣魚?
現(xiàn)在我想起來,在勞倫斯回家的這段時間里,我們?nèi)ビ斡镜拇螖?shù)要比通常更多,我想這是有原因的。有他在身邊我們總免不了心里窩火,當這種火氣越積越高,使我們不但對于勞倫斯,而且我們相互之間都快失去耐性的時候,我們就都會跑去游泳,用冰冷的海水沖掉我們的惡感。我現(xiàn)在還能看到我們這一家人,坐在沙灘上對于勞倫斯的無端指責痛心疾首,我還看到大家蹚入、跳入、從水面潛入海中,聽到大家的聲音里又恢復了耐心,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取之不竭的善意。如果勞倫斯注意到了這種變化—這種凈化的幻景的話,我想他應該已經(jīng)在精神病學的詞匯或是大西洋的神話中為它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名稱,不過我不認為他會注意到這種變化。他忽視了為開闊海域的療救功效命名的時機,不過這種可以用來貶損他人的機會他是極少會錯過的。
那年夏天我們雇用的廚師是個波蘭女人,名叫安娜·奧斯特羅維克。她可真是呱呱叫的女人—高大、肥胖、熱心而又勤勞,對自己的工作一絲不茍。她喜歡做飯,喜歡她親手做出來的飯食受到賞識并被吃掉,我們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她,她總是催促我們多吃。她每周要烤兩三次熱面包做早點,既有月牙形面包又有奶油雞蛋卷,她會親自把食物端進餐廳里并且說:“吃,吃,吃呀!”當女仆把上菜的盤子拿回到餐具室,我們有時候能聽到站在那兒的安娜說:“太好了!他們都吃了。”她還緊著給垃圾工、送奶工和園丁吃的。“吃呀!”她對他們說,“吃,吃呀!”每周四下午,她都會跟女仆一起去看電影,可她根本就不喜歡那些電影,因為演員們都太瘦。她會在漆黑的電影院里坐上一個半鐘頭,焦急地盯著銀幕,單等著某個喜歡吃喝、心寬體胖的人兒出現(xiàn)。貝蒂·戴維斯給安娜留下的印象只不過是個不好好吃飯的女人。“他們?nèi)歼@么皮包骨的?!彪x開電影院的時候她總會這么說。每天傍晚,她把我們?nèi)既蔑栵柕模赐炅吮P盤罐罐以后,她就會把桌子上的殘羹剩飯收集起來,拿到外面去喂上帝的造物。那年我們養(yǎng)了幾只雞,即使它們那時候已經(jīng)進窩睡了,她也會把食物倒進它們的食槽里,催促著那幾只睡著了的雞快起來吃東西。果園里的燕雀和院子里的花栗鼠她都管喂。她出現(xiàn)在花園邊上的身影以及她那急促的嗓音—我們能聽到她叫著“吃呀,吃呀,吃呀”—已經(jīng)像船只俱樂部日落時分的槍聲和蒼鷺岬燈塔的光束一樣,成為那個時辰的標志?!俺匝剑匝?,吃呀,”我們會聽到安娜說,“吃呀,吃呀……”然后,天就黑了。
勞倫斯在家待了有三天后,安娜把我叫進了廚房。“你告訴你媽,”她說,“叫他別再進我的廚房。他如果還是老往我的廚房里跑,我就走人。他總是跑到我的廚房里來,告訴我我是個多么可憐的女人。他總是告訴我我工作得太辛苦,又得不到應得的報酬,我還應該參加工會,享受假期。哈!就他這么個皮包骨,還總是在我忙活的時候跑到我的廚房里來可憐我,我可是并不比他差,我不比任何人差,我可不想讓他這樣的人總是跑了來礙我的事,還為我感到難過。我可是個有名的好廚子,到哪兒都能找到工作,今年夏天我到這兒來的唯一原因就是我還從來沒在一個海島上待過,只要愿意我明天就能找到別的工作,要是他總是跑到我的廚房里來可憐我,你跟你媽說我這就走人。我不比任何人差,我可用不著那個皮包骨整天價跟我叨咕我有多可憐?!?/p>
我很高興發(fā)現(xiàn)廚娘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不過我也覺得這種形勢挺微妙的。如果媽媽要求勞倫斯離廚房遠一點,他就會借著這個要求大發(fā)牢騷。他會借著任何由頭發(fā)牢騷,當他黑著個臉在餐桌旁就座后,有時候真像是每一個表示貶損的字眼,不論是針對什么的,都會正中他的下懷。我沒跟任何人提起廚娘的抱怨,不過不知怎的,那里倒是再也沒出現(xiàn)更多的麻煩。
引起我跟勞倫斯爭執(zhí)的另一個由頭來自我們玩的雙陸棋[18]。
我們在勞德岬的時候經(jīng)常玩雙陸棋。一到八點鐘,我們喝過咖啡以后,通常就會把棋盤給拿出來。在某種意義上,這算是我們最為快樂的時光之一。房間里的燈還沒開,在黑暗的花園里還能看到安娜的身影,她頭頂?shù)目罩杏写笃笃瑓⒉罱诲e的天光云影。媽媽打開電燈,嘩啦啦地搖響骰子作為信號。我們一般每人各玩三局,輪流地一對一。我們是有銀錢輸贏的,一局的輸贏能有一百美金,不過賭注通常都要小得多。我想勞倫斯過去也玩過的—我記不清了—不過他現(xiàn)在是不再玩了。他不賭。這倒不是因為他窮或是他對于賭博持有什么道德準則,而是因為他認為這種游戲非常愚蠢,純屬浪費時間??墒撬麉s很樂意把時間浪費在旁觀我們玩上。夜復一夜,只要賭局一開始,他就拖著把椅子坐到棋盤邊上,興頭十足地盯著棋子和骰子。他面上的表情是嘲弄的,可是他又看得非常仔細。我原本還納悶兒他干嗎要夜復一夜地看著我們賭錢,后來,通過觀察他的表情,我想我也許已經(jīng)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勞倫斯從來不賭,所以他無法理解輸贏時的激動心情。我想他已經(jīng)忘了怎么玩這種棋了,所以棋局當中那些復雜的算計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的觀察所得無非是:雙陸棋是種無聊的游戲,純粹是碰運氣,而標著點數(shù)的棋盤就活脫脫是我們一文不值的表征。而既然他既不理解賭博又不懂得棋局的輸贏,我想,引發(fā)他興趣的就必定是他家庭的成員了。有天晚上我正跟奧黛特對局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媽媽和查迪手里贏了三十七塊錢—我想我已經(jīng)看明白了他腦子里轉(zhuǎn)的是什么念頭。
奧黛特有一頭黑發(fā)和一雙黑眼睛。她很小心地從來不讓自己的白皮膚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所以她身上那種黑白分明的對比就是在夏天也同樣惹人注目。她需要而且也值得引起他人的愛慕—這是最讓她感到滿意的一點—而且她會逢場作戲地跟任何男人賣弄風情。那天晚上她的肩膀整個兒都露在外面,裙子的開口很低,把乳溝分明地顯露出來,她俯身在棋盤上走棋的時候乳房都隱約可見。她不斷地輸棋,不斷地賣弄風情,弄得她的輸錢都像是成了賣弄風情的一部分。查迪待在另一個房間。她輸了三局,當?shù)谌纸Y(jié)束以后,她往后一靠躺在沙發(fā)上,直直地看著我,說什么要到外面的沙丘上去算賬。勞倫斯聽見了。我看了勞倫斯一眼。他像是大為震驚,與此同時又很滿意,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懷疑我們賭的并不是錢,而是更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當然我也可能弄錯了,不過我想勞倫斯在觀看我們的雙陸棋時感覺無異于在看一場尖刻的悲劇,這其中銀錢的輸贏不過是更為致命的損失的象征。勞倫斯就像是試圖在我們的一舉一動當中都解讀出重要的意味和結(jié)論,當然了,只要勞倫斯從我們的行為中發(fā)現(xiàn)了他所認為的內(nèi)在邏輯,那肯定是齷齪骯臟的。
這時查迪進來跟我下棋。查迪和我從來都不甘心輸給對方。年輕的時候,我們都被明令禁止一起玩游戲,因為結(jié)果總會鬧到非得打起來才作罷。我們覺得我們對彼此的內(nèi)在氣質(zhì)都心知肚明。我認為他很精明,他覺得我很愚蠢。我們不管是玩什么—是網(wǎng)球、雙陸、壘球還是橋牌—都像是仇敵一樣,有時真像是要拼個你死我活才罷休。只要我輸給了查迪,我就睡不著覺。不過所有這些都只不過是我們倆這種競爭關(guān)系中一半的真相,可勞倫斯能夠覺察到的也就只有這一半的真相,而他的在場弄得我很不自在,結(jié)果我連輸了兩局。我從棋盤旁邊起身離開的時候,盡力不顯出生氣的樣子。勞倫斯正盯著我看呢。我走到外面的露臺上,在黑暗中獨自忍受我每次輸給查迪后總會感到的怒火中燒。
我回到屋里的時候,查迪和媽媽正在對弈。勞倫斯仍舊在觀看。照他看來,奧黛特已經(jīng)把她的貞操輸給了我,我又已經(jīng)把我的自尊輸給了查迪,我真想知道他對眼前的這場對決又會怎么看。他看得全神貫注,就仿佛看不透的棋子和涇渭分明的棋盤充當了決定性力量對決的戰(zhàn)場。燈光映照下的棋盤、默不作聲的棋手以及屋外大海的喧囂,所有這些在他看來該是多么富有戲劇性!在這里,精神上的同類相殘已經(jīng)昭然若揭;在這里,在他鼻子底下,就是人類相互利用、互相殘殺的活生生的象征。
媽媽是個精明、狂熱、善于擾亂對方的棋手。兩只手總是在對手的棋盤里忙活。查迪是她喜歡的對手,跟他過招的時候她總是專心致志。勞倫斯應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媽媽是個好感情用事的女人。她心地善良,很容易被眼淚和軟弱所打動,這個特點就像她挺秀的鼻子一樣,絲毫沒有因為上了年紀而改變。別人的痛苦會讓她感同身受,有時候她似乎竭力想在查迪心中探測出某種痛苦、某種缺失,她能夠予以消解和彌補,并借此重建查迪年幼多病時母子倆所共享的那種親密關(guān)系。她喜歡護衛(wèi)弱小和幼稚,而如今我們都大了,她反而若有所失。那個債務與生意、男人和戰(zhàn)爭、打獵和垂釣的世界只會使她激憤和氣惱。(父親淹死后,她把他的假蠅釣竿和獵槍統(tǒng)統(tǒng)扔掉了事。)她不斷地教導我們要自立自強,可是當我們回到她身邊來尋求安慰和幫助時—尤其是查迪—她似乎才最感舒暢自得。我猜勞倫斯肯定會覺得這個老女人跟她的兒子正在為贏取對方的靈魂而賭博吧。
她輸了?!芭?,天哪。”她叫道。她看起來痛苦不堪,如喪考妣,她只要是輸了總是這副模樣。“給我拿眼鏡來,給我拿支票簿來,給我拿杯喝的來?!眲趥愃菇K于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腿腳。他冷冷地看著我們大家。外面起風了,海上波濤洶涌,我想如果他聽到了海浪的咆哮,他肯定只會將它們當作對他所有那些陰暗問題的陰暗回答;他會認為洶涌的潮水已經(jīng)澆熄了我們野餐篝火的所有余燼。有謊言為伴是無法忍受的,而他就像是個謊言的化身。我沒辦法向他解釋賭錢給人帶來的那種單純而又強烈的快感,在我看來,他竟然就這么坐在棋盤旁邊,得出結(jié)論認為我們都在賭各自的靈魂,實在是大錯而特錯,讓人無法容忍。他煩躁地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兩三圈,然后照例給我們最后一擊之后才離開?!拔艺嬗X得你們這樣下去會發(fā)瘋的,”他道,“像這樣夜復一夜地相互把對方囚禁起來。走吧,魯思。我要上床睡覺啦?!?/p>
那天夜里,我夢見了勞倫斯。我看到他那張普通的臉膨脹到丑陋的程度,我早上醒來的時候覺得很不舒服,仿佛在睡夢中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損失,像是喪失了勇氣和信心似的。我竟然任由自己被我弟弟搞得心神不寧,實在是愚蠢。我需要一個假期。我想要放松一下。在學校里,我們就住在教工宿舍里,我們每天都在家吃飯,從來都脫不開身。我不但在冬夏兩季教英語,還在校長辦公室工作,田徑運動會上還要負責鳴槍發(fā)令。我想要從這里面以及所有形式的焦慮中解脫出來,于是我決定要躲著我這個兄弟。那天一大早,我就帶海倫和孩子們?nèi)コ舜龊?,一直待到晚飯的時間才回來。第二天,我們又去野餐。然后我得到紐約去一天,我回來的時候,船只俱樂部就要舉行化裝舞會了。勞倫斯不打算去參加,而這正是我歷來都能玩得很開心的一種派對。
那年的請柬上說,盡請化裝成你希望的模樣參加舞會。經(jīng)過幾次磋商后,海倫和我已經(jīng)決定要如何穿扮。她最想重新做一次的,她說,就是新娘,于是她決定穿她的婚紗禮服。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選擇—情真意切、輕松愉快而又花費不多。她的選擇也影響到我,于是我決定穿一身舊橄欖球球衣。媽媽決定扮成詹妮·林德[19],因為閣樓上現(xiàn)成就有一套舊詹妮·林德式樣的裙裝。家里的其他人決定租用化裝服,我去紐約的時候順帶把服裝都搞定了。勞倫斯和魯思絲毫都沒有參與的意思。
海倫是舞會委員會的成員,禮拜五的大部分時間她都花在布置俱樂部上。黛安娜、查迪和我乘船出海了。如今我們大都在曼哈塞特一帶游玩,我習慣于根據(jù)那艘運汽油的駁船和船棚的鐵皮頂棚的相對位置來確定返航的路線,那天下午我們很高興在返航的時候,把船頭始終對著村里教堂的一個白色塔尖,而且發(fā)現(xiàn)就連近岸的海水都碧綠一片、清澈透明。最后,我們把船停在俱樂部旁邊去接海倫。委員會一直努力想把舞廳裝扮成潛水艇的樣子,結(jié)果他們竟然基本上成功地實現(xiàn)了這一幻景,這讓海倫非常開心。我們驅(qū)車返回勞德岬。那個下午一直都風和日麗,不過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嗅到了東風—勞倫斯把它叫作陰風—正從海上刮來的苗頭。
我妻子海倫三十八了,我想,她的頭發(fā)要是不染的話就會顯出灰白來了,不過染的是一種不顯眼的黃色—一種褪色的黃—我覺得跟她很相稱。那晚她穿戴打扮的時候,我在調(diào)制雞尾酒,當我端著一杯上樓找她的時候,那是自打我們結(jié)婚以后我頭一次看到她身著婚紗禮服。如果說在我看來她比我們新婚的那天還要美麗,那也沒必要,不過因為我也上了年紀,我想情感也遠比小年輕時更加深沉了,而且因為那晚我在她臉上既看到了青春又看到了歲月的痕跡,既看到了她對自己曾經(jīng)的青春年少的熱愛又看到了她如今對歲月的流逝做出的優(yōu)雅禮讓,我想我從未有過如此深切的感動。我已經(jīng)穿上了那套橄欖球球衣,球衣沉甸甸的重量,那沉重的護膝和墊肩也使我有了不小的變化,仿佛穿上這些舊日服裝的同時,也已經(jīng)完全卸下了我生活中所有那些理所當然的焦慮和麻煩。那感覺就仿佛我們倆都重新回到了結(jié)婚前的歲月,回到了戰(zhàn)前的時光。
舞會開始前,考拉德夫婦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晚宴,我們?nèi)摇藙趥愃购汪斔肌既チ?。我們?qū)車穿過霧氣到達俱樂部的時候大約是九點半。樂隊正在演奏一支華爾茲舞曲。我寄存雨衣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原來是查基·尤因,滑稽的是查基也穿了身橄欖球球衣。我們倆都覺得真是好笑死了。我們沿著走廊走向舞池時還在哈哈大笑。我在門口停下來看了看舞會的場面,真是漂亮。委員會在墻上和高高的天花板上都掛滿了漁網(wǎng)。天花板上的漁網(wǎng)里還綴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燈光柔和而又明暗錯落,大家—都是我們的朋友和鄰居—在柔和的燈光中和著《凌晨三點鐘》的旋律舞動,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然后我注意到有好幾位女性都一身純白,我這才意識到她們就像海倫一樣,也穿著婚紗禮服。從我面前翩然舞過的帕茜·休伊特、吉爾太太和拉克蘭德家的姑娘都打扮成了新娘。后來派普·塔爾科特走到我和查基面前,他打扮成亨利八世[20],不過他告訴我們奧爾巴赫孿生兄弟、亨利·巴雷特以及德懷特·麥克格雷格也都穿的是橄欖球球衣,而且據(jù)最后的統(tǒng)計,舞池里總共有十位新娘。
這種巧合,這種滑稽的巧合,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也使這個化裝舞會成為我在俱樂部參加過的最為輕松愉快的派對。起先我還以為這幾位女士是商量好了一起穿婚紗禮服的,可是跟我跳舞的那幾位都說這純屬巧合,而我肯定海倫是獨自做出這一決定的。對我來說一切都順風順水、輕松愉快,直到馬上就要午夜的時候:我看到魯思站在舞池邊。她穿一襲紅色長裙,這可是完全不對頭,根本就跟這次舞會的精神背道而馳。我邀她跳了一支舞,可是沒有一個男性插進來邀舞,要是后半夜我都得跟她一直跳下去,那可真要了我的命啦。于是我問她勞倫斯在哪兒,她說在后面的碼頭上,我就把她帶到吧臺邊,留她在那兒,出去找勞倫斯。
東來的霧氣濃厚而又潮濕,就他一個人站在碼頭上。他并沒有穿戴什么行頭,就連把自己打扮成個漁夫或是水手都懶得費心。他的表情異常憂郁。圍繞著我們的霧氣就像是種冰冷的煙霧。我真希望這是個天朗氣清的夜晚,因為東風吹來的霧氣似乎正好稱了我這位厭世兄弟的心,為他所用了。而且我知道海上那些浮標—當時只聽得陣陣吱嘎和丁零—在他聽來就像一半是人一半是溺水者的呼號,雖說每個水手都知道浮標是必不可少、非常可靠的固定裝置,我也知道對他而言燈塔上發(fā)出的霧角聲就意味著迷航和溺亡,而且他會把舞曲的輕快誤解為淫逸和輕佻。“進來吧,踢夫踢,”我說,“陪你妻子跳支舞,或者給她找?guī)讉€舞伴兒?!?/p>
“我干嗎要那么做?”他道,“干嗎要那樣?”他走到窗邊,朝里面的舞會望了一眼?!澳憧纯矗彼?,“看看那個……”
查基·尤因已經(jīng)抓到了一個氣球,正試圖在舞池中央組織一場爭搶橄欖球的競賽。別的人正在跳桑巴。我知道勞倫斯正冷眼旁觀著這場舞會,就像他看待我們家那些風雨剝蝕的木瓦一樣,仿佛他在這里看到的是一場時光錯亂和扭曲的鬧??;仿佛我們想重新成為新娘和橄欖球員,正暴露了青春的光明已經(jīng)在我們內(nèi)心熄滅,除此之外我們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仰仗的其他的光明,我們極度缺乏信仰和原則,已經(jīng)變得蠢不可及而又慘不可言。而他對于這么多善良、快樂而又慷慨大度的人們的這種想法讓我很生氣,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異常的憎惡,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慚愧了,因為他畢竟是我的兄弟,是波莫羅伊家的一員。我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肩膀,想把他強拉進去,可他就是不肯。
我回去的時候正趕上全體列隊繞場的高潮,在頒出最佳化裝獎之后,大家把天花板上的氣球都放了下來。房間里很熱,有人就把通往碼頭的大門打開了,海上吹來的東風繞著房間一周之后又吹了出去,裹挾著大部分氣球滾過碼頭,吹落到海里。查基·尤因追著氣球跑出去,當他看到它們都滾過碼頭落到水面上以后,他就脫掉橄欖球球衣跳進了水中。然后埃里克·奧爾巴赫跳了進去,盧·菲利普斯跳了進去,我也跳了進去,你知道派對開到午夜之后,大家都開始往水里跳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們把大部分氣球都撈了上來,擦干身體繼續(xù)跳舞,一直到天亮我們才回家。
第二天是舉行花展的日子。媽媽、海倫和奧黛特都參加了比賽。我們吃了頓簡便午餐,查迪開車送女眷和孩子們?nèi)セㄕ?。我補了個覺,三四點鐘的時候我?guī)Я藯l泳褲和毛巾準備去海灘,經(jīng)過洗衣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魯思在里面。她正在洗衣服。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看起來總是要比別人多干那么多活兒,她總是在洗衣服、熨衣服或者是補衣服。也許她小時候受到的教育就是要這樣過日子,要么就是處在一種贖罪狂熱的支配下。她似乎懷著一種懺悔苦修的熱忱一直在擦呀熨呀,不過我想象不出她到底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那一雙兒女也跟她一起在洗衣房里。我主動提議帶他們到海灘上去玩,可他們不想去。
時值八月末,島上遍地叢生的野葡萄使陸上的風都帶有了葡萄酒的香味。小徑端頭是一個小小的冬青樹林,再過去就得爬過一座座沙丘,那里除了粗硬的野草什么都不長。我能聽到海的聲音,不禁想起查迪和我曾經(jīng)是如何神秘地談論大海的。我們小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西部生活,因為我們會想念大海。“這里是很不錯,”我們拜訪山區(qū)居民的時候經(jīng)常這么客氣地表示,“可我們想念大西洋?!蔽覀冊?jīng)很瞧不起艾奧瓦和科羅拉多州的人,他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大海的啟示,我們還鄙視太平洋?,F(xiàn)在我能聽到海浪聲了,那千鈞的重量聽起來就像是空谷回音,就像是騷亂和暴動,聽到那聲音我仍舊像小時候一樣歡喜開懷,它似乎擁有一種凈化的力量,它仿佛已經(jīng)將魯思在洗衣房那種懺悔苦修的形象連同其他的林林總總,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記憶當中滌除干凈了。
可勞倫斯正在沙灘上。他坐在那兒。我一聲不響地走進海里。水很冷,我出來后穿了件襯衣。我跟他說我打算步行前往塔納斯角,他說他想跟我一起去。我盡力跟他齊頭并進。他的腿并不比我的長,可他總喜歡稍稍領(lǐng)先他的同伴一點。我跟在他后面朝前走,看著他那下垂的腦袋和肩膀,我真納悶他對這一片景色會有什么樣的感想。
先是沙丘和峭壁,然后,在它們的斜坡下面是幾片田野,已經(jīng)開始由綠色轉(zhuǎn)變成褐色和黃色。這些田野是用來牧羊的,我猜勞倫斯應該注意到這里的土壤已經(jīng)遭到侵蝕,而羊群只會加速這一衰退的進程。田野再過去就是幾處濱海的農(nóng)場,農(nóng)場中矗立著不少漂亮的方形建筑,不過勞倫斯又會指出身為一個海島農(nóng)民的艱苦命運。在我們另一邊的大海,就是公海了。我們總是告訴客人,在那邊,一直往東,就是葡萄牙的海岸了,而對于勞倫斯來說,從葡萄牙的海岸到西班牙的暴政[21]也就一步之遙。海浪前赴后繼地奔涌而來又一個個破碎,發(fā)出一陣陣像是“好哇,好哇,好哇”的叫聲,但是在勞倫斯聽來,他們說的可能就是“Vale,vale[22]”了。我猜想,他那惡毒而又敏銳的思維或許已經(jīng)想到,這條海岸線正是冰磧層的盡頭,是史前世界的邊緣;他一定也會想到,我們不論是在精神還是在實際上都正沿著已知世界的邊緣在行走。如果他竟然意外忽略了這一點的話,那幾架正在轟炸一個無人島嶼的海軍飛機也會提醒他的。
那片海灘幅員遼闊,而且出奇地潔凈而又純樸,就像是月球的一角。激浪已經(jīng)把灘底夯實,所以很便于行走,留在沙面上的每樣東西都已經(jīng)被海浪沖刷得面目全非。這里那里散落著半片隆起的貝殼、一截掃帚柄,還有半截瓶子和半塊磚頭—兩者都已經(jīng)被碾磨、擊打得幾乎無法辨認了,我猜想勞倫斯那陰郁的心緒—因為他一直低著頭—肯定正從一樣破碎的東西轉(zhuǎn)向另一樣??偸歉谋^主義做伴已經(jīng)開始激怒我,我緊走幾步趕上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斑@不過是個夏日,踢夫踢,”我說,“一個普通的夏日而已。到底怎么啦?你不喜歡這兒嗎?”
“我不喜歡這兒,”他冷漠地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打算把我擁有的那份房屋產(chǎn)權(quán)賣給查迪。我本來就沒指望在這兒過得開心。我這次回來的唯一原因就是要道個別?!?/p>
我讓他再度走到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望著他的肩膀,想著他已經(jīng)做過的所有告別。父親淹死以后,他來到教堂跟父親道別。僅僅三年后,他斷定母親為人輕佻,又跟她道了別。他剛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跟他的室友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那人酒喝得太多,春季學期一開始勞倫斯就更換了室友,跟他的好朋友道了別。上了兩年大學之后,他斷定學校的氣氛太與世隔絕,于是跟耶魯?shù)懒藙e。他注冊進了哥倫比亞并在那兒拿到了他的法學學位,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第一位雇主不誠實,于是只干了半年就跟一份好工作道了別。他在市政廳跟魯思登記結(jié)婚,等于向圣公會道了別;他們特意住到塔卡霍的偏街陋巷,跟中產(chǎn)階級道了別。一九三八年他前往華盛頓開始做政府律師,跟私營企業(yè)道了別,可是在華盛頓待了八個月后他就斷定羅斯福政府太感情用事,于是又跟政府道了別。他們離開華盛頓搬到了芝加哥的一個郊區(qū),在那兒他又跟他的鄰居逐一道別,原因是他們酗酒、粗鄙和愚蠢。他跟芝加哥道別后去了堪薩斯;跟堪薩斯道別后又去了克利夫蘭?,F(xiàn)在他又已經(jīng)跟克利夫蘭道了別,重新回到了東部,他在勞德岬停留的時間也夠久了,可以向大海道別了。
這是自怨自艾,這是偏執(zhí)和狹隘,這是把謹小慎微錯認為了有骨氣,我真想幫幫他?!皵[脫出來吧,”我說,“從里面擺脫出來吧,踢夫踢。”
“從什么里面擺脫出來?”
“從這種悲觀和沮喪中擺脫出來。從里面擺脫出來。這不過是個夏日。你正在毀了你自己的快樂時光,同時也毀了所有人的快樂時光。我們需要一個假期,踢夫踢。我想要一個。我想要休息。我們都需要。而你卻把一切都搞得緊張而又不愉快。我這一整年就只有這兩個星期。兩個星期而已。我需要好好地快活一下,其他所有人也都需要。我們需要休息。你覺得你的悲觀主義是一種優(yōu)勢,使你高高在上,可這什么都不是,不過是不愿面對現(xiàn)實而已?!?/p>
“現(xiàn)實是什么?”他道,“現(xiàn)實就是黛安娜是個既愚蠢又亂搞的女人,奧黛特也一樣。媽媽是個酒鬼。她要是再不學會自律的話,一兩年后就得進醫(yī)院。查迪不誠實,他一貫如此。我們那幢房子就要沉入大海了?!彼戳宋乙谎?,又補充了一句:“而你是個蠢貨?!?/p>
“你是個婊子養(yǎng)的喪門星,”我說,“你是個婊子養(yǎng)的喪門星?!?/p>
“把你那張胖臉從我面前挪開?!彼?。繼續(xù)朝前走去。
然后我抄起了一塊樹根,沖到他背后—雖然我此前從來沒有從背后襲擊過一個人—我把樹根掄到背后,樹根因為浸透了海水而沉甸甸的,就勢掄圓了胳膊給了他腦后,我的親兄弟,狠狠一擊,打得他一下子跪倒在沙灘上。我看到血涌出來,開始染黑他的頭發(fā)。當時我真希望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了而且就要下葬了,不希望他已經(jīng)下葬了而是就要下葬了,因為我并不想不經(jīng)過適當?shù)膬x式和禮儀就把他給處理掉,把他從我的意識當中清除掉。我仿佛看到我們其余的人—查迪、媽媽、黛安娜和海倫—在二十年前已經(jīng)拆毀的那幢貝爾韋代雷街上的房子里哀悼服喪,站在門口迎候前來吊唁的客人和親戚,以端莊得體的哀傷答謝大家莊重得體的哀悼。絲毫不能缺少端莊得體的禮儀,這樣一來,即使他是在海灘上被謀害的,每個人在煩瑣累人的儀式結(jié)束前也就會感到他已經(jīng)步入生命的冬季,而踢夫踢應該被埋葬到冰冷、冰冷的地下就是個自然法則,一個美麗的自然法則。
他仍舊跪在地上。我四下看了一下。沒有一個人看到過我們。這個赤裸裸的海灘,就像是月球的一角,一直延伸下去,看不到盡頭。一個海浪斜刺里涌上來,噴濺出來的水花一直潑灑到他跪著的地方。我仍舊巴不得就此結(jié)果了他,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開始扮演起了兩個角色:謀殺者和行善者。猛然一聲咆哮,如同空谷回音,一道白色的巨浪奔涌而至,把他環(huán)繞起來,在他肩膀上飛濺開來,我緊緊抓住他,以免他被回頭浪卷走。接著我把他領(lǐng)到一處較高的位置。血已經(jīng)浸滿了他的頭發(fā),所以看起來都成了黑色。我脫下襯衣,撕扯開把他的頭包扎好。他神志一直都很清醒,我想他的傷勢并不算重。他一聲沒吭。我也沒說話。然后我就把他留在了那里。
我沿著海灘走了一小段路,轉(zhuǎn)過身去觀察他的動靜,當時我考慮的是自己的安危。他已經(jīng)站起身來,看起來挺穩(wěn)當?shù)?。天光依舊很明亮,不過咸澀的水汽像輕霧般從海上吹將進來,在我已經(jīng)走開一小段之后,在這一片朦朧當中就幾乎看不到他黑色的身影了。沿著海灘一路下去,都能看到濃重的咸濕空氣吹將進來。然后我轉(zhuǎn)過身來,不再管他,等我快到家的時候,我又下海游了次泳,那年夏天在每一次跟勞倫斯發(fā)生沖突之后,我似乎都會去游泳。
回到家,我在露臺上躺了下來。其他的人也都回來了。我能聽到媽媽在詆毀那些得獎的插花設計。我們的花什么獎都沒得。然后整幢房子就安靜下來,就像平常這時候一樣。孩子們?nèi)N房里吃晚飯,其他人上樓去洗澡。然后我聽見查迪在調(diào)制雞尾酒,有關(guān)花展評委們的話題再次被撿起。然后媽媽叫道:“踢夫踢!踢夫踢!哦,踢夫踢!”
他站在門口,看起來已經(jīng)半死了。他已經(jīng)把浸滿血的繃帶解了下來,拿在手上?!拔腋绺绺傻模彼?,“這是我親哥哥干的。他在沙灘上用一塊石頭—之類的—打了我的頭?!彼纳ひ粢驗樽园ё詰z而語不成聲。我想他就要哭了。別的人誰都沒吭聲。“魯思在哪兒?”他叫道,“魯思在哪兒?魯思到底在哪兒?我要她這就開始收拾行李。我再也不想在這兒浪費更多的時間啦。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說著他就上了樓。
他們第二天一大早就乘六點鐘的渡船離開海島返回了大陸。媽媽起來跟他們道別,不過只有她一個人這么做,可以想見那肯定是個苦澀而又舒心的場面—女族長和不肖子,面帶沮喪相互對望,就仿佛愛的力量又失而復得了。我聽到孩子們的話音,聽到汽車駛離車道,我起床來到窗前,一個多么美好的清晨!耶穌啊,多么美好的清晨!風從北方吹來??諝獬纬?。在早上初起的熱氣中,花園里的玫瑰聞起來就像是草莓醬一樣。我穿衣服的時候,聽到渡船的汽笛聲,先是警報信號,然后是兩聲吼叫,我能看到頂層甲板上那些好人們正從脆弱的紙杯子里喝著咖啡,而勞倫斯站在船頭,對著大海說著:“Thalassa,thalassa[23]?!彼莾蓚€膽怯而又不開心的孩子從母親胳膊的環(huán)抱中望著世間的萬物。浮標的響聲在勞倫斯聽來也許是悲哀的,而當光明的魅力使你幾乎忍不住要張開你的懷抱狂喜地宣誓時,勞倫斯的目光卻會追隨著被渡船拋在后面的黑色大海;他會想到那黑暗而又陌生的海底,在那整整有五英尋的深處躺著我們的父親[24]。
哦,對這樣一個人你又能怎么辦吧?你能怎么辦?你怎么才能擋住他的目光,不讓他在一大群人中單單挑出那張長滿粉刺的臉,那只衰老顫抖的手呢?你怎么才能教會他去回應人類那無可估量的偉大、生活那絢爛奪目的容顏?你怎么才能把著他的手去面對那些顛撲不破的真理—在那些真理面前畏懼和恐怖絲毫都無能為力?那天早上的大海色彩斑斕而又黑沉沉一片。我妻子跟我姐姐都正在游泳—黛安娜和海倫—我看到她們那沒戴泳帽的頭頂,黑色和金色的頭發(fā)浸在黑沉沉的水中。我看到她們倆走了出來,我看到她們倆赤身裸體,毫不羞怯,光彩奪目,充滿了魅力和優(yōu)雅,我看著那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走出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