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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四爺爺許壽裳

言猶未盡,一代賢儒:回憶許壽裳 作者:劉未鳴,韓淑芳


回憶四爺爺許壽裳

范瑾(許勉文) 許慈文

許壽裳是爺爺?shù)男〉?。爺爺許壽昌,字銘伯,有弟兄四人,爺爺居長,壽裳最小,行四,我們都叫他“四爺爺”。

爺爺和四爺爺手足情深,異乎尋常。因為四爺爺出生的第二年(1884年),我們的太爺爺就猝然去世,四爺爺尚在襁褓。身為長子、長兄的爺爺,自然挑起了侍母盡孝、撫育幼弟的重任。許家原是經(jīng)營南貨店的,爺爺是清末的舉人,熟讀經(jīng)書,熱衷于課讀,卻不諳生意。太爺爺過世后,這爿南貨店是如何不了了之的,如今我們這些重孫子輩的都不甚了了。俗話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師”,又說“長兄如父”,四爺爺幼年時,雖然太祖母尚在,但爺爺卻可以說是四爺爺?shù)膯⒚山處?。?歲開蒙念書,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以及后來的四書、五經(jīng),都是爺爺親自教的。當(dāng)時,家境尚可,但不富裕。爺爺和娘娘(我們對祖母的稱呼)含辛茹苦,撫育幼弟,督勉他讀書成人。四爺爺15歲那年,進(jìn)了紹郡中西學(xué)堂,專攻英文和數(shù)學(xué),以后,又進(jìn)入杭州求是書院學(xué)習(xí),認(rèn)識了晚清啟蒙思想家、求是書院漢文總教習(xí)宋平子。他天資聰穎,讀書勤奮,學(xué)力勝人,深得教師贊許,爺爺和娘娘都極為欣慰。1902年,他考上了浙江官費赴日留學(xué)。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后,他成了親。兩家寓所相鄰,日必相逢。四爺爺還將自己的摯友魯迅介紹與爺爺相識,以后,他們也成為好朋友。爺爺生病也要四爺爺去問魯迅,是看中醫(yī)還是西醫(yī)?他們間的往來,在《魯迅日記》中多有記載。

20年代末,我們?nèi)覐谋本┌岬侥暇?。四爺爺在?dāng)時蔡元培主持的中央研究院任秘書長,四娘娘住在嘉興,瑮叔在南京上中學(xué),是住校生,四爺爺一個人住在辦公室里,生活比較孤獨。我們家自然成了四爺爺?shù)募?。那時,爺爺已去世,娘娘和我們住在一起。幾乎每個星期天,四爺爺和瑮叔都到我們家來。每次進(jìn)門后,他總先向大嫂(即我們的娘娘)問好,送些水果糕點之類的東西,然后和子侄們聊天。我的母親十分尊敬四爺爺,對四爺爺關(guān)心之至。四爺爺送來的需拆洗縫補的衣襪,母親親自為他縫補,她親自下廚房烹調(diào)四爺爺愛吃的紹興家鄉(xiāng)菜,什么霉干菜燒肉,莧菜梗鹵燉豆腐,荷葉包粉蒸肉,荷葉蓮子粥等,她常對我們說:“四爺爺就像我的爹爹,我要像對爹爹那樣待他?!庇袝r星期天,四爺爺還帶我們?nèi)胰ス涔珗@,游名勝古跡。南京的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莫愁湖、雞鳴寺等地,他都帶我們?nèi)ミ^。他愛看碑文,也愛看花,春天看櫻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菊花。每年春天,明孝陵有一片淺紅色的櫻花,真美極了。有一次,他對著櫻花動情地說:“櫻花是日本國的國花,日本的櫻花比這里的還好看。”他為什么動情,他或許是想起了當(dāng)年在日本的革命生活吧!他又為什么愛看這三種花,當(dāng)時年幼的我們是不懂得的。

四爺爺對兒孫輩的學(xué)習(xí)十分關(guān)切。1930年,為提高瑮叔的國文程度,四爺爺要給他補課,讓勉文伴讀。講的是唐詩,每星期講一首。每次先讓兩人背誦上周學(xué)的詩,背得好,他稱贊,背不出來就批評,偶爾還要考一下,然后再講一首新的。1988年,瑮叔從臺灣回來探親,和勉文兩人一同回憶起這段情景,都不禁哈哈大笑,又感慨系之。四爺爺辦公室里有一排書架,上面放滿了書。勉文從小就好讀書,她得到四爺爺?shù)脑试S,在他不辦公的時候,可以去看書。她常常一個人去,坐在地毯上,看書看得入了迷,直到四爺爺來叫她去吃飯,她才起來。書架上還有許多魯迅的書,那時,魯迅每出一本書必送四爺爺。勉文從書本上認(rèn)識魯迅,還是從這間辦公室開始的呢!

四爺爺是教育家、文學(xué)家,也是愛國民主人士。他為人正直、善良、厚道,性格溫和。我們從不記得他大聲說過話或發(fā)過脾氣,但他內(nèi)心是愛憎分明的。在南京,楊杏佛就住在四爺爺辦公樓后面。那年,他被國民黨暗殺了,四爺爺憤憤地說:“他是被人害死的,是預(yù)謀的?!边@件事給剛上中學(xué)的勉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勉文毅然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對這一舉動,四爺爺始終是默默贊許的。他曾對我們的父母親說:“勉文是個有頭腦的人,她走的路大概是不會錯的。”而遠(yuǎn)在解放區(qū)的勉文,也深深地思念著四爺爺。由黃敬(勉文的丈夫)托當(dāng)時中共重慶辦事處給四爺爺捎去勉文的一封信。這封信是由一位姓徐的同志帶去的,信的內(nèi)容已記在1946年1月14日許壽裳的日記中:“十四日,陰,得勉文侄孫信,由徐君轉(zhuǎn)來。謂現(xiàn)名范瑾,已得子三人,身體康健,彼地亦頗豐足,并非如傳說之苦。仲沄亦好。徐君并告回信可由曾家?guī)r五十號轉(zhuǎn)?!敝贈V是范文瀾的字,他是我們的舅舅。四爺爺接信后,即將信轉(zhuǎn)寄給我們的母親。

四爺爺永遠(yuǎn)是我們敬重的長輩,永遠(yuǎn)是我們的好爺爺。他的音容笑貌,那身灰色的長袍,一副黑邊眼鏡,頭戴禮帽,手持拐杖的身影,永遠(yuǎn)留在我們的記憶里。

1948年初,那個寒冷的初春,我們?nèi)胰舜魃虾诩啠任念^上插了朵白花,聚集在家中,默念哀悼遠(yuǎn)在臺北被暗殺的四爺爺。我們的心在痛,我們不明白這樣一個正直善良的好人,竟然會死于非命。今天懷念他,是對親人的眷念,對長者的哀思,也是對一個正直的、進(jìn)步的知識分子的崇敬。

1992年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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