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許壽裳生活雜憶
許世瑋
一
1926年,北洋政府在北京開槍鎮(zhèn)壓愛國群眾,造成了“三一八”慘案,繼而又通緝愛國學者和進步人士。父親也上了黑名單,在北京是待不下去了。為了妥善安頓家眷,父親于7月份到浙江嘉興和我外祖母王靜宜商議,外祖母答應讓我們一家暫住她處。父親返回北京后,與母親安排好搬家事宜。11月,他一人先南下浙江找工作。翌年春,母親帶著子女舉家南返,寄居嘉興陶宅。
我的外曾祖父陶模,同治七年進士,從翰林院庶吉士一直做到陜甘總督、兩廣總督,1902年死于任所,是清末頗有政績的大官。外祖父陶保霖是陶模第三子,曾留學日本,接受新教育,“五四”運動后接辦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志》,可惜不久便患癌癥早逝,于是,外祖母就挑起了治家的重擔。她很能干,也有魄力,不愿與大房二房合住在祖宅內(nèi),便在南門大街租房另住,我家也就定居下來。此后,父親奔走南北都是孤身一人。1927年2月,父親經(jīng)魯迅介紹到廣東中山大學任教,不久即發(fā)生“四一二”政變,搜捕學生,父親跟著魯迅憤而辭職,在廣州不到半年便返回嘉興家中。不久蔡元培先生出任大學院院長,邀父親到大學院任職。次年父親被任命為大學院參事、秘書長,后又隨蔡先生在中央研究院任干事兼文書處主任,工作才穩(wěn)定下來。有了前兩年的經(jīng)歷,母親不愿再搬家。父親尊重母親意愿,一人在外工作,雖然免卻了家務照顧之勞,但生活上乏人照料,總是相當?shù)男量唷?/p>
父親在中央研究院工作的那幾年,回家的機會還是很多的。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設在南京成賢街,上海另有辦事處。1930年,為了把院建在南京還是建在上海,頗有爭論,父親曾數(shù)次函告蔡先生,主張隨政府旨意,建在南京。蔡先生和總干事楊杏佛長住上海,南京院中的日常行政事務大都由父親處理,因而父親經(jīng)常到上海向蔡先生請示匯報工作,然后由上?;氐郊闻d家中小住一二天后再由原路回南京?,F(xiàn)存父親那幾年的日記上所記,他往往夜車出京,次日晨抵滬。在日記中還夾有一張非常詳細的火車時刻表剪報,那淡淡發(fā)黃的報紙是那時父親生活的見證。他為了節(jié)約時間,坐哪次車要仔細計算安排,有幾次他在訪問魯迅后便直接上夜車返京了。那一段時間父親是京滬道上的??停P鋪是他的睡床。
我外祖母雖然那時已是一位老太太了,思想?yún)s很開通,每年要出外旅游。父親很尊敬她,1933年春天,父親陪侍她老人家并帶母親和我的兩個姐姐去暢游杭州各名勝古跡,還過江到蘭溪一游。1934年春又抽空陪她赴紹興游覽。這兩次旅游,父親都賦詩志趣。
1934年夏,父親應北平大學徐誦明校長的邀請,出任平大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南返的機會就少了。當時只有大哥許世瑛在北京,就讀于清華大學,總算有一個親人在同一城市,減少他的一些孤寂感。
我出生在嘉興,與父親在一起的機會非常少,加上那時還年幼,對父親當年的情景幾乎沒有什么記憶了,比較清晰的印象是抗日戰(zhàn)爭那一年發(fā)生的事。
1937年6月底,父親回嘉興度暑假。這一年外祖母在廬山買下一幢別墅,邀我家一起去避暑。父親沒有到過廬山,不愿錯過這次機會。嘉興家中忙于準備這次遠行,人人都興高采烈。正在這時“七七”事變爆發(fā)了。父親立即打電報給留在北平的女院秘書戴靜山先生,指示應變事宜。但那時還預見不到盧溝橋槍聲是長期抗戰(zhàn)的開始,以為戰(zhàn)火是局部的,不久會熄滅,所以仍按原計劃上廬山,去的人有外祖母、大舅舅、二舅媽、四姨母以及我家五個人。外祖母買下的房子在牯嶺236號,取名“養(yǎng)樹山房”,用的是陶模任陜甘總督時的印名。房子背枕牯嶺,面臨斜坡,山溪自上而下,繞于屋右。陽臺很寬敞,可憩可眺。房屋前后有一畝多的空地,草木叢生。大門前有兩棵大松樹,掩蓋有致。房子雖已較舊,作為避暑之用還是很不錯的。但因剛剛買下,還來不及布置裝飾,屋內(nèi)只有幾件家具,去了一大幫人,睡床不夠,只能打地鋪。我是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旅游,興奮之情可以想見。無憂無慮,跟著大人們出外游覽。大人們不出門,我便在屋旁的山澗中玩水。而大人們就不然了,雖然身在廬山,總記掛著戰(zhàn)事局勢。父親日記上記載7月28日那一晚,和友人經(jīng)亨頤先生在“天祿齋”共餐,舉杯慶祝我軍克服豐臺、廊坊的勝利。不料就在那一天的夜里,北平形勢突變,沙河保安隊竟附敵,宋哲元率部赴保定,平津就這樣淪陷了。父親感到形勢嚴重,戰(zhàn)事不僅不會很快結束,而且有擴大成全面抗戰(zhàn)之勢,心里非常著急。他一是掛念學校的前途和師生的安危,二是嘉興地處滬杭要道,很不安全,要為家庭找個避難之地。
父親正在思慮之時,“八一三”日軍進攻上海。父親就在這一天的早晨獨自下山。到了九江得知當天沒有下行船,而浙贛路也因前幾天的大風雨漲水而沖壞了部分路軌,只能分段買票,并且當天去南昌也已趕不上火車了,干脆在九江留了一夜。次日到南昌,靠老朋友、省教育廳長程柏廬的幫忙,上了火車。而車上竟無餐車,沿途也購不到食物,旅客只好餓著肚子。父親靠著在九江買的一盒餅干,度過了這段不平靜的旅程。
8月15日晚上7時,火車到達錢塘江邊。父親下車后發(fā)現(xiàn)既無公共汽車,也雇不到小汽車,只好在附近找一家小旅店住宿一晚。旅館實在太臟了,臭蟲滿鋪,無法躺下休息,只能坐著以待天明。次日天還沒亮,父親就漱洗好了。因仍無公共汽車,他只好坐人力車到西興,然后從俞小八房雇一小舟去紹興。晨7時開船,下午2點多鐘才到達。父親這次匆匆下山直接到紹興,是考慮如果戰(zhàn)火迫近嘉興,得找一個地方使家眷可以暫避。我的大姑母嫁給漓渚張家,其時姑母姑丈已去世。張家是漓渚大戶,他外甥張曉凡是當?shù)赜忻泥l(xiāng)紳,所以父親先不回老家而是去漓渚與張曉凡商議借房的事,一說來意便談妥了。次日他又趕赴趙家畈老家,看望了二伯父仲南公,剛好三姑母也趕來娘家,他們兄妹三人得以在戰(zhàn)亂之際相聚片刻,真是憂喜交集。父親在老家過了一夜,次晨便告別兄姐回嘉興。
其時,陶家和我家的人都在外面,嘉興寓中只留仆人看守。父親回去后獨自守了半個月,眼看戰(zhàn)事對我方越來越不利,而山上的家人又遲遲不下山,父親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所以他于9月3日再度離嘉興赴南京。5日乘輪復到九江,8日再上牯嶺,告訴我們他下山后的所見所聞,勸外婆立即下山。外婆便讓大舅舅暫留山上照看房子,其他女眷在父親帶領下于13日下山。其時長江水路已無法到達上海,決定走浙贛路。父親找朋友弄到一輛汽車。我記得在贛江岸邊,車船很擁擠,等了很久才得以過江,到達南昌火車站。
上了火車后,使我們非常驚訝,整節(jié)整節(jié)車廂都是空的,簡直沒有見到別的乘客。我不免問這是怎么回事,大人告訴我,現(xiàn)在人們都是往西走,逃避戰(zhàn)亂,不會有什么人朝東走?;疖嚿戏障喈敽茫幕鹜鹊俺达埡芎贸?。到達杭州附近,就聽到警報聲,我記得我們還從車上跳下去,躲在竹林中,只是飛機并沒有來。
回到嘉興家中,日寇飛機常來騷擾,家里還挖了防空洞,整日提心吊膽。父親勸外婆和母親趕快到紹興暫避。這樣又拖了半個月,外婆決定走了。父親打頭陣,于9月25日帶上部分箱物,攜我二姐世琠,再次到漓渚張家,具體安頓住所,然后立即返回嘉興。父親這次離紹,永遠告別了稽山鏡水,他所熱愛的故鄉(xiāng)。
父親回到嘉興,松了一口氣,覺得盡到了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可以奔赴他的工作崗位了。那時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天津北洋工學院奉教育部令,在西安合并成立西北臨時大學。徐誦明先生已來電邀父親前往。他把自己的東西清理一下,只帶一只皮箱,內(nèi)放幾件日用衣服和一本日記。他看到書桌抽屜中有魯迅的四封信函,便隨手放入箱中。10月4日他陪侍外婆,帶上我三姐世玚到達杭州,其時,張曉凡已派人到杭州來接。父親覺得一切已安排妥當,便于次日從杭州赴南京,約平大女院的佘坤珊教授同行。7日晨渡江由津浦路再轉(zhuǎn)隴海路西行。9日晨抵達西安。父親和我們家人告別時,誰也無法料到竟然一別八年,前面將是漫長而又艱難的抗戰(zhàn)歲月。
外婆走后又過了幾天,留在嘉興的其余人也啟行了,只留下兩位老傭人看家。我雖然是紹興人,卻沒有踏上過故鄉(xiāng)的土地。這次逃難才有機會。記得先在城里住了一夜,次日雇了一只烏篷船搖到漓渚,那“吱呀吱呀”的搖櫓聲至今還仿佛余音在耳。鄉(xiāng)間水道縱橫,出門便是稻田。在城里哪能看到這樣的景致,所以我覺得非常新奇,而且附近便是丘陵地,有山雞等野味,真有點桃源樂趣,但戰(zhàn)爭的陰云也籠罩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了。有一天附近忽然落下一枚小炸彈,我們趕快跑去看,彈坑很小也很淺。大家議論紛紛,認為可能是不慎掉下來的。但不管是怎么回事,它提醒我們戰(zhàn)火逼近,這里也不是避難之地。11月18日嘉興淪于敵手。我們在紹興住了一個多月,又離開故鄉(xiāng)赴寧波,乘海輪來到那時所謂的孤島——上海租界,定居下來。半年之后,得悉嘉興陶家在報忠埭的祖居和南門大街外婆所租之屋全部焚毀,我家的書物也都成為灰燼。
我們蟄居上海,非常想念父親,他一人在外怎么生活的?工作是否順利?初期信件往來速度還算正常,后來隨著淪陷的地方越來越多,書信只能輾轉(zhuǎn)投遞,往往一二個月才能收到,到后來則是數(shù)月才僥幸收到一封。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家信都寫得很簡短,我們只知道父親先在城固,其后到達四川,轉(zhuǎn)了幾個地方,最后在考試院考選委員會工作,直至抗戰(zhàn)勝利。近來看到父親的日記,才知道他當時的一些情況。1940年9月26日,父親在成都,時值中秋,他寫道:“近年來南北東西,不遑寧處。民二五此夕在北平。二六在嘉興,時正為安頓眷屬,收拾行裝,終日碌碌,對月黯然。數(shù)日后即冒險赴西安。二七在城固。二八在岷江舟中,同行八人,泊傅家場,不久飛滇。今年在此,極感蕭寥,妻子流離,相隔萬里,在蓉者唯瑮兒一人而已?!倍潭虜?shù)語,父親那時的心情已躍然紙上了。
二
父親在35歲時就出任江西教育廳廳長,此后又擔任過校長、秘書長、院長、館長等較高的職務,地位不能算低,但他一輩子沒有過什么舒適的日子。在經(jīng)濟上不僅兩袖清風,毫無積蓄,而且在抗戰(zhàn)時期,每月都是寅吃卯糧,預支薪金才能打發(fā)日子。
父親一共有過九個孩子,其中我的三個姐姐幼年早夭,留下兩男四女。他對子女的成長非常關心。他一再告誡我們:“我家毫無財產(chǎn),只靠自己能力?!边€說:“一切財產(chǎn)都是身外之物,極不可靠的。今朝富有闊綽,明天來一個意外,立刻變成窮光棍者很多,只有一件是靠得住拿得穩(wěn)的——就是真學問?!彼麑ψ优囊罂梢愿爬榘藗€字:“勤學、謹身、節(jié)用、慎交”,中心是“勤學”。“慎交”的提出也是怕我們在學生時代交上了不良的朋友而荒廢學業(yè)。這八個字實際也是父親一生經(jīng)歷的總結。
我家祖上很窮,到我祖輩才在紹興城里經(jīng)營一家南貨店。父親1歲喪父,16歲喪母,由他大哥銘伯、二哥仲南教讀。他從小就刻苦好學。15歲入紹郡中西學堂,成績優(yōu)良。后進入杭州求是書院,并被選派赴日本留學?;貒笤诮逃绶?,一直是兢兢業(yè)業(yè),忠于職守。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勤奮學習,受到高等教育,自食其力。
抗日戰(zhàn)爭前,我大哥、大姐、二哥先后進了大學,其時物價較平穩(wěn),父親工資也較高,所以尚能維持,但對于身無長物、毫無積蓄的父親來說也并不是輕松的。幸而我母親雖然出身于官宦之家,持家卻能克勤克儉,量入為出,從不浪費點滴,所以在抗戰(zhàn)前生活還是比較好的。
大哥、大姐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已先后畢業(yè),其后二哥也完成學業(yè),自食其力了。照理父親的負擔可以減輕,但因工作不定,工資減少,物價又飛漲,加上父親每月還得設法匯款到上海供我們?nèi)粘i_支,所以反而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生活日趨拮據(jù)。那時他給我們的家信中曾寫道:“我為要培植你們讀書,所以不憚孑身漂流,嘗盡辛苦,唯一希望是在你們讀書有成……”還說:“現(xiàn)在咬緊牙關,夜里也工作,維持子女學業(yè)?!备赣H那時是怎么生活的,因為不在他身邊,無法知道得具體了,但從父親的信中可以充分感受到當時生活多么艱難,他對我們的愛又是多么的深沉。
父親曾告訴我們,他本人天賦并不高,完全是靠用笨功夫靠專心致志來求得扎實的學問。他諄諄教導我們:“求學的要訣,在實在恒。實,是認真,腳踏實地;恒,是持久,有始有終……”父親認為一個人天賦有高有低,不能強求,在學生時代必須專心求學,有天賦而不用或誤用,那就不可原諒了。
父親為了維持家庭生活,負擔是相當重的。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短期失業(yè)也會造成困難。但父親又是非常有原則的,對上級和當權者的態(tài)度是合則留,不合則去,決不趨炎附勢,茍且自保。他回國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務長,就有反對頑固監(jiān)督夏震武之舉。以后為了正義與真理,曾數(shù)次與當權者正面沖突,丟了飯碗也在所不惜??箲?zhàn)起,父親奔赴西北,曾被任命為西北聯(lián)大教授兼法商學院院長。其時教育部立刻密電校方,謂院長的人選應該是接近中央的人。父親聞訊,非常憤慨,立即辭去院長之職,并決定離校,自陜?nèi)氪?,另找工作,過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
時光流逝,留在記憶中的事物經(jīng)過歲月的篩選有很多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父親去世已經(jīng)過了40多年。我作為他最小的女兒也已過了花甲之年。我們的下一代也都已成家立業(yè)。回憶起父親一生的經(jīng)歷和他對我們的教導,感激和慚愧交相涌現(xiàn),總覺得有負于他的殷切期望。
三
經(jīng)過八年離亂,終于迎來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父親是1946年1月26日返回上海的。記得他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團聚的歡樂非言語所能形容。我們看到父親帶回來的衣服質(zhì)料都極粗糙而且已穿得相當破舊,顯示出父親生活的艱辛,而當父親知道我們在上海的生活情況時也不禁唏噓感嘆。這次久別重逢真是又喜又心酸,一家人慶賀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雖然不知今后的前途會是什么樣子,但畢竟有了希望。
父親詢問了我的情況。當時我們中學生喜歡備一小小紀念冊,請老師和同學題詞留念。父親看后也欣然命筆,一頁寫的是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下款是:“廿六年抗戰(zhàn)起,余往西安與瑋兒別,時瑋僅十齡耳。今從重慶飛歸,瑋已畢業(yè)高中,相對欣喜,特錄此詩以留紀念。卅五年一月廿八日壽裳。”另一頁則寫了:“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以《禮記·中庸》上的這一名句來勉勵我。
我告訴父親,去年高中畢業(yè),曾報考上海的私立復旦大學,并被錄取。這所學校在淪陷的上海校風不好,相當亂。而且抗戰(zhàn)勝利了,內(nèi)遷的學校都將復校,我想考進一所較好的公立大學,所以決定停學一年。父親問我喜歡什么,準備報考哪個系。其時大家還沉浸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之中,國際形勢錯綜復雜。我有意進政治系,研究國際問題。父親聽后沉思了片刻,對我說,政治是浮在上面的,很難學得好,還是學一門實用的自然科學,畢業(yè)后也容易找工作。我覺得父親的話有道理。他叫我現(xiàn)在這段時間,安心復習功課,至于考哪個大學哪個專業(yè),不妨以后再定。
父親告訴我們,現(xiàn)臺灣光復回歸祖國,陳儀出任臺灣省行政長官,有意邀他去臺工作。陳儀和父親既是同鄉(xiāng)又是留日同學,雖然所學不同,經(jīng)歷也迥異,但一直書信往來,私交很好。父親對南京官場那一套本極不滿,素受排擠。他不想再待在南京了,有意去臺灣。屆時我可隨他一起去,那邊有臺灣大學,設施很好,我可進入臺大念書。
父親在上海住了約一個月,便回南京考試院考選委員會。5月,他接到陳儀電報,正式邀他赴臺。電報略謂:“為促進臺胞心理建設,擬專設編譯機構,編印大量書報,盼兄來此主持?!敝?,父親便準備赴臺的各項事宜。
此時,父親開始寫作《亡友魯迅印象記》。此書在重慶時已醞釀成熟,但一直沒有動筆。他在赴臺前開始寫,那就意味著他要以魯迅精神來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之路。
我的幾個哥哥姐姐均已工作,只有我希望繼續(xù)升學,決定隨父親去臺灣。待那邊一切安置妥帖后再接母親去。大哥世瑛1936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研究院,專攻音韻學。畢業(yè)后一直執(zhí)教鞭,抗戰(zhàn)期間滯留北平,在輔仁等幾所大學工作。他想換個環(huán)境,應臺灣師范學院之聘,也決定去臺灣。
1946年6月25日,父親獨自一人先飛臺北。過了約一個多月,我接到父親來信,告訴我臺大今年招生,9月中旬舉行入學考試,叫我趕快去。我在琠姐陪同下,9月4日乘海輪離滬,航程約36個小時,我第一次看到湛藍的大海,非常興奮,而且這次航行遇到好天氣,可說風平浪靜。6日上午抵達基隆,然后乘吉普車到臺北。9月的臺灣,驕陽似火,一路上罕有人影。臺北很整潔,馬路上行人也很少,與上海的擁擠形成強烈的反差。
父親住在錦町59號,僻處小巷的深處,非常幽靜。木結構的日本式住宅分兩棟,正屋有大小房六七間,右側(cè)另筑三間,父親安排我住在這三間中。進門種著一排花木。整個院子樹木繁密、枝葉扶疏,其中還有三株大桂樹,開花時幽香撲鼻。在我屋前,推開隔扇,便是一個小池塘,可以養(yǎng)魚,池塘邊有小小的假山。缺點是樹木雖多,顯得有點亂。我從擁擠、狹窄、看不到綠色的上海里弄到達這樣一個居住環(huán)境,覺得愜意舒適。父親對這房子也很滿意。
這所房子的原主人是個日本商人,已去世。他的夫人年過半百,有一女一子,都未成婚,女兒看來已年近三十,兒子也已二十多歲,正準備回國。他們讓出房子后,三人擠住在一進門的一間八席鋪房間內(nèi)。父親對他們很友善,而他們也彬彬有禮。我不懂日語,無法和他們交談,父親很喜歡和他們談天,有時請他們來喝茶,來的總是那位小姐,談什么我就聽不懂了。只記得父親請她誦讀《紅樓夢》日語版,還特意叫我坐在旁邊聽她的發(fā)音。我想父親是利用一切機會來恢復已經(jīng)荒廢了幾十年的日語聽說能力吧!據(jù)小姐說,他們不想回國,因在臺灣已經(jīng)很多年,而對日本國內(nèi)情況很陌生,回去后怎么生活還是個問題。到了12月中旬,他們一家終于回國了。
我到臺灣后,忙于入學考試。10月5日臺灣大學就開學了,我選修農(nóng)業(yè)化學,實際我對化學并無興趣。剛開學時由于教師來得不全,學生們空暇時間較多,老師來齊后,功課就日漸多起來。我忙于應付功課,對父親關心很少。12月13日世瑛哥到達,因師院宿舍還沒有安排好,暫時與我們住在一起。父親、世瑛哥與我彼此都是多年未見,這次有機會住在一起,都很高興。
父親相當忙,除正常上班外,晚上也常出去訪友商議工作。有時回家時氣鼓鼓地,臉色也不好看,我便知道工作不順利。他在家里有時還發(fā)些牢騷,說人手不夠,工作難做,編譯館內(nèi)大小事情都得由他自己動手,連貼郵票、發(fā)信都是自己干。辦公室、宿舍、交通車等都要他去解決,所以特別累,而最傷腦筋的是請人這件事,答應來的人因種種原因遲遲未到,工作難以開展等等。事過境遷,今天回顧起來,對為什么要設立編譯館恐怕都會有疑問,但在當時,臺灣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50年之后剛剛回歸祖國,有其特殊性。對此父親有他的認識和設想。他認為:“編譯館的要旨,不外一方面要使臺胞普遍地獲得精神食糧,充分地接受祖國文化的教養(yǎng),因為臺灣的教育雖稱普及,可是過去所受的是日本本位的教育,尤其對于國語、國文和史地,少有學習機會,所以我們對于臺胞有給以補充教育的義務和責任。本館的使命就要供應這種需要的讀物,另一方面要發(fā)揚臺灣文化的特殊造詣,來開創(chuàng)我國學術研究的新局面……”為此父親設想:“根據(jù)上述的兩項要旨,本館的工作分為學校教材、社會讀物、名著翻譯、臺灣研究四組。”
為了實現(xiàn)上述要旨,相應地刊行《光復文庫》和由臺灣研究組出版《臺灣學報》。父親還身體力行,親自寫了《怎樣學習國語和國文》一書,約3萬多字,作為《光復文庫》第一種出版。父親還為《臺灣學報》撰寫了發(fā)刊辭。
經(jīng)過約半年的努力,編譯館的工作漸上正軌,所邀請的學者先后來臺。全館同人正準備以拓荒者的精神去耕耘,發(fā)生了“二二八”事件。此一事件的前因后果,已有不少著述和報道,大家都已清楚了,可以作出歷史的結論。但在當時事件之初,我們身處當?shù)匦郎u之中,卻反而惶惶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閉目塞聽,在不明真相中度過了難忘的一周。
臺灣大學第一學期只上了四個月的課,2月份就放寒假了。2月28日那天,我一早就到臺大去辦理第二學期的注冊,領到上一學期的成績單后便回家了,當時在大學區(qū)沒有任何異樣。午后有同學來,告訴我市內(nèi)街上因為煙攤事鬧得很兇。下午,編譯館工人來取父親的西裝,說凡是穿長衫的人走在馬路上要挨打,局勢很亂。傳說臺灣本省人打外地人,我們聽了惶惑不安。傍晚,又有人來說父親今晚不回來了。我家女工便給父親送去大衣。住在附近的李何林先生的夫人和孩子來打聽消息,我們留他們在我家過夜,以便有個照應。
次日父親回家,他說編譯館并沒有受到?jīng)_擊,旁邊的中和公司和對面的永安堂卻被砸。昨夜困守館中不敢出來,現(xiàn)局勢仍很緊張,千萬不要外出。為了安全,我們把百葉窗都關上了,在半明半暗的屋內(nèi)焦慮地等待消息。每天吃白薯粥充饑。實際我們住宅附近一帶很平靜,沒有發(fā)生什么事。這樣過了五六天,聽說外面較平靜了,父親決定到長官公署去打聽消息,但一無所獲。我們枯坐在家,所聽到的無非是一些不確切的傳聞。記得3月8日夜里,聽到密集的槍聲,或近或遠,或高或低,時間甚久,全家驚惶,起坐議論,莫衷一是。到次日聽說有軍隊開到,再過一二日又聽說軍隊來后,殺了不少臺籍人。當時我們便很擔心,這樣暴力鎮(zhèn)壓,何能了結。3月12日父親正式上班,過了兩天,臺大也開學了。
事變之后,臺灣長官公署撤銷,改為省政府,陳儀調(diào)走,由魏道明任省主席。5月16日省政府第一次會議就撤銷了編譯館。父親在5月17日的日記上說得很清楚:“新生報及省政府公報載:編譯館經(jīng)昨日第一次政務會議議決撤銷,事前毫無聞知,可怪。在我個人從此得卸仔肩,是可感謝的,在全館是一個文化事業(yè)機關,驟然撤廢,于臺灣文化不能不說是損失?!?月25日,父親的日記這樣寫道:“來臺整整一年矣,籌備館事,初以房屋狹窄,內(nèi)地交通阻滯,邀者遲遲始到,工作難以展開。迨今年1月始得各項開始,而即有‘二二八’之難,停頓一月,而5月16日即受省務會議議決裁撤,如此匆遽,莫解其由,使我表見未遑,曷勝悲憤!館中工作專案移交者近三十件,現(xiàn)款專案移交者百五十余萬。知我罪我,一切聽之!”
父親對編譯館是傾注了很大熱情的,他真誠希望為臺灣人民做些有益的事。他邀請程璟、鄒謙、李霽野、楊云萍這樣的著名學者擔任各組組長,而且還請到了像李何林、謝似顏、戴君仁、林本、章銳初等老教授來共事,由他介紹來臺工作的人還有馬孝焱、喬大壯、袁圣時等,使臺灣的文化教育界實力倍增,編譯館在短短不足一年的時間內(nèi)工作已卓有成果,有目共睹,父親的貢獻是不能抹殺的。
撤銷編譯館,事前既不和館長打招呼,公布此消息后也不予理睬,把父親撂在一邊。過了些日子,省政府送來一張請父親擔任省政府參事的聘書。父親對我說,參事一職不僅只是個空名,而且與自己在文教界的資歷也不相稱,是明顯的怠慢。父親決定不就,把聘書退回去了。
四
據(jù)父親說,錦町的房子原是指定給海洋研究所的,蒙馬雪峰先生慨然讓用,但不宜長期占住,有了合適的房屋,便應搬出。1946年底,他告訴我們現(xiàn)在青田街有一屋即將空出來,是分給他的,可以去看一看。我去看后實在不滿意。房屋也分兩棟,中間并不連接,比錦町的小得多,間數(shù)也少。如果母親與我三姐也來,就不敷使用了。院內(nèi)倒是砌了幾方花壇,但光禿禿并無花草,院中也沒什么樹木,比之此屋斜對面他老友李季谷先生的住所也差得多,顯得簡陋。唯一好處是離臺大較近,我上學方便。父親堅持搬,到了1947年3月底我們便遷入青田街6號居住。瑛哥則搬到他自己師院的宿舍去了。
在編譯館時,曾給父親配備一輛小汽車代步。但這車實在太舊了,是真正的老爺車,徒有其表,用幾次便要修理。父親只好棄之不用,仍搭他人車上班。我當時就有一種看法,覺得欺父親老實,與世無爭,配給父親的東西是最差的,房子如此,汽車也如此。而父親卻安之若素,對這種待遇問題毫不在乎,在家里連一句牢騷話也沒有。
父親卸下編譯館館長職務后,應臺大校長陸志鴻之聘,任文學院國文系主任。父親在臺大的時間很短,僅僅一個學期,給我印象較深的有兩件事。
陸校長請父親為校歌作詞,請馬思聰譜曲。父親的詞分三段各八句。而馬思聰譜的曲卻把三段連了起來,可能是他覺得八句太短了。父親看后不太滿意,認為馬思聰未解他的原意。這歌印出來后,我們學生還學唱了。不久父親被殺害,我也離開了臺灣,此歌大概束之高閣,不予理會了。父親的詞顯得古拙,有點難懂,所以曾有同學請父親作解釋。為此父親寫了一篇文章《新年展望和校歌歌詞》,對歌詞作了說明,登載在臺灣大學???期上。
父親到臺大任教,與我同在一校,但在校內(nèi)碰到的機會極少,我也不到他的辦公室去。記得有一天他很興奮又有點秘密地告訴我,現(xiàn)在從香港給他郵來了《華商報》,他都放在辦公室的書桌抽屜內(nèi),我可以去看。我聽后也頗高興,曾去翻閱過一兩次。但我沒有詳細問是何人寄給他的,也沒問他與《華商報》是不是有聯(lián)系。
住在錦町的時候,父親忙于工作,很少有空閑時間,除星期日曾帶我們到北投、草山去洗溫泉浴外,還去參觀過園藝所。在家的時候如有空,往往是寫寫字。他并不認為自己是書法家,但請他題詞留字的事卻并不少。我覺得他的字娟秀挺拔,自成一格,很值得保留,所以當他為友人題詞時,我也請他抽空為我寫點什么。大概是1946年11月份,他錄了一首鄭成功的詩贈我:“破屋荒畦趁水灣,行人漸少鳥聲閑。偶迷沙路曾來處,始踏苔巖常望山。樵戶秋深知露冷,僧扉晝靜任云關。霜林尤愛新紅好,霧入風泉亂壑間?!痹娨馓竦?,和鄭成功著名的愛國詩篇《出師討滿夷自瓜州至金陵》風格迥異,或許這反映了鄭成功思想的另一面。
父親到了臺大后,請他題詩留字的事更多了。我又抓時機請他寫一扇面。這次父親錄了陸放翁的三首詩,他寫得很仔細,只是第三首詩的第四句“菊花天氣近新霜”,他漏了“花”字,只好把它補在句尾了。下款是:“民國卅六年八月季女詩慧求書便面,時同客臺北,因錄吾越放翁詩三首,皆言故鄉(xiāng)風物也。許壽裳?!彼麑懞煤筮€建議我請?zhí)眯质拉v作畫,因此我托人把此扇面帶交璿哥。璿哥沒有時間作畫,而此扇面卻幸運地保存下來,成為父親留給我的一件珍貴紀念品。
父親錄放翁詩不是信手拈來,他熱愛故鄉(xiāng),熱愛剡曲稽山。我甚至覺得他偏愛故鄉(xiāng)的學者文人。他在文章中提到過他曾送一部《越縵堂日記》給魯迅。我對我國清代文學缺乏知識,開始不知李越縵是什么樣人,后來才了解李越縵即李慈銘,也是紹興人,為清末著名文學家,他的日記尤為著名。蔡元培先生在《魯迅先生全集序》中談到吾越人才輩出時有這樣一段話:“……歷代有著名的文學家美術家,其中如王逸少的書,陸放翁的詩,尤為永久流行的作品。最近時期,為舊文學殿軍的,有李越縵先生,為新文學開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魯迅先生。”我看到1940年父親在自己日記中就有仔細閱讀李慈銘作品的記載,并做了筆記。在臺時父親潛心研究他的《秋夢樂府》,頗有所得,寫出的最后一篇文章就是《李慈銘〈秋夢〉樂府本事考》。
我在中學時,數(shù)理化的基礎打得不扎實?,F(xiàn)在學的是農(nóng)業(yè)化學,感到相當吃力,在家的大部分時間不得不鉆在自己房內(nèi)做功課,不聞不問父親在干什么。父親也不過問我功課。在日常生活中,他往往是順便點撥一下,或增進我的知識,或糾正我的錯誤。譬如他在寫字時,如果我在旁邊,他便一邊寫一邊叫我注意字的筆順,不可胡寫。在錦町或到園藝所等地參觀時,他會考問我那是什么樹,屬什么科,我才知道他對植物學頗有研究。我選修德語,從字母學起,他居然能糾正我讀法,使我非常佩服他的記憶力。他曾請我們吃過一次西餐,吃什么我早忘了,但從入席開始,他仔細教我坐的姿勢、刀叉排列、喝湯時匙的用法、切肉時如何下刀等,至今記憶猶新,使我也可以據(jù)此指點別人。他對東西很愛護,尤其是書籍,告訴我看書時應該怎樣翻頁,以避免書角起折損壞,書看到中間不要折頁,可以夾一紙條。本來我做事大大咧咧,現(xiàn)經(jīng)他隨時指點,我就不敢馬馬虎虎了,對日常生活上的事也注意起來。
我們的生活很儉樸,就我記憶所及,既沒有添置什么裝飾品,也沒有做什么新衣服。那時剛經(jīng)歷過很困難的抗戰(zhàn)時期,覺得生活已經(jīng)好多了,我也想不出需要什么。我剛到臺北,父親便樂滋滋地對我說,已替我買了一架縫紉機,可以學著用,我大感意外。原來房主要回國處理家什,父親認為縫紉機有用,我應該學會,所以就買下來了。我考上臺大后,父親托友人為我選購一塊手表。他又認為上學沒有自行車太不方便,叫我學騎車,我學會后他為我買了一輛富士車。父親的關懷使我感動,他設想真是周到。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雖然很短,還不到兩年,但卻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難忘的兩年。同時我又感到非常遺憾,父親的豐富學識、曲折經(jīng)歷、高尚品德是非常寶貴的財富,我本可以向他請教很多很多,但就是沒有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讓這段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很快溜走了。
父親到臺灣時已經(jīng)60多歲了,但他卻“白頭雖老赤心存”,精神矍鑠,筆耕甚勤。他每日清晨4時起床,在他人尚酣睡之時靜心寫文章。除《亡友魯迅印象記》外,他還接連寫了好幾篇宣傳魯迅的文章。這在過去還沒有過,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他這樣做。他從一個老朋友的視角來寫魯迅,平直樸實,不事修飾,當然也有其局限性。但只要回顧一下當時國內(nèi)的形勢和臺灣這樣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便知這些文章非常之顯眼,竟然招來了惡毒的謾罵。善良的友人勸父親注意一點,刪掉某些段落。我還記得父親說這些事時那憤憤然的神色。他著重說,如果修改或刪掉某些段落,那就失去了寫作的原意,所以不能刪改。
撤銷編譯館,父親當然很氣憤,但他不以個人得失為重,照常按自己意愿寫作。就在這5月份,臺灣文化協(xié)進會擬裒集出版他所寫有關魯迅的文章,為此他寫了自序。6月《魯迅的思想與生活》就出版了?!锻鲇阳斞赣∠笥洝芬苍谕聦懢?,在魯迅誕辰的10月19日出版。書到之時,他馬上拿出一本寫上“持給瑋兒”送我。對他來說,書終于能和讀者見面乃最大快事,個人受點氣算不了什么。
在他被殺害前不久,他與我在院子里閑聊,當談及他的著作時,他忽然說:“我有魯迅、蔡元培先生這樣兩個知己,一生總算沒有白過?!闭f這話時態(tài)度非常莊重,我聽了不由得一愣。是啊,有這樣兩位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偉人為知己是光榮的,也值得自豪!他對這兩位知友的敬佩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我從他那莊嚴的表情中又深深感到還有一種更高的境界。他要以魯迅精神來投入戰(zhàn)斗。在那時險惡的環(huán)境里,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而他并不畏懼退縮,作為魯迅和蔡元培的知友,他是無愧的。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