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善人
在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十六年前,那是卡希魔多星期日晴朗的早晨,圣母院彌撒結束后,發(fā)現(xiàn)前庭左首的木榻上放了一個小生靈。木榻正對著圣克里斯托夫大雕像,還有騎士安圖瓦·德·艾薩爾的石雕跪像,在對面仰望著圣徒,那是1413年置放的,當年有人企圖掀倒圣徒和信徒這兩尊雕像。按當時的習俗,棄嬰置放在木榻上,就是求人發(fā)善心收養(yǎng),誰愿意都可以抱走。木榻前有一個銅盤,是投放施舍的。
我主紀元1467年,卡希魔多日的早晨,躺在木榻上那個活物,顯然引起人們的極大好奇;一時圍上來許多觀者,但大部分是婦女,幾乎都是老太婆。
其中四位老嫗站在最前列,腰彎得也最低,瞧著這張木榻。從那連風帽的斗篷能看出,她們是哪個修女會的。我不明白這四位謹慎而可敬的嬤嬤的大名為什么不載入史冊,傳之后世。她們是安妮絲·拉愛爾姆、約翰娜·德·拉塔爾姆、亨利愛特·拉戈耳提埃和戈舍兒·拉維奧萊特。四人全是寡婦,在艾蒂安·歐德里小教堂當修女。她們經(jīng)院長準許出了修院,遵照彼埃爾·達伊的戒律,前來聽講道。
然而此時,四位歐德里修女就算遵守了彼埃爾·達伊的條規(guī),但也十分肯定,她們非常開心地違反另一條極不人道的規(guī)定,即米歇爾·德·勃拉什和比薩紅衣主教要求遇事沉默的戒律。
“這是什么玩意兒啊,嬤嬤?”安妮絲端詳著棄嬰,問戈舍兒。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嬰兒在木榻上拼命扭曲身子,嚇得哇哇大哭。
“如果現(xiàn)在就是這樣生孩子,那么世界要成什么樣子啦?”約翰娜嘆道。
“生孩子的事兒我可不是行家,”安妮絲又說道,“不過,瞧一眼這個恐怕就是一種罪孽。”
“這哪兒是孩子呀,安妮絲!”
“說猴子又不像猴子?!备晟醿褐赋?。
“這真是個奇跡。”亨利愛特·拉戈耳提埃接過話頭。
“真的,”安妮絲指出,“從四旬齋之后的第四個禮拜天算來,這是第三個奇跡了。就說上次,歐貝維利耶城的圣母顯靈,懲罰了嘲弄香客的人,這事兒過去還不到一周,這次是本月發(fā)生的第三個奇跡?!?/p>
“這算什么棄嬰,簡直就是個討厭的怪物?!奔s翰娜又說道。
“他這通號叫,能把唱詩童子給吵聾了,”戈舍兒接著說道,“還不住聲,小哭巴精!”
“真想不到,蘭斯先生給巴黎先生送來這么一個大怪物!”拉戈耳提埃雙手合十補充道。
“我想啊,”安妮絲·拉愛爾姆說道,“這是一頭畜生、一只野獸,是猶太人跟母豬生的,反正不是基督教徒,就該扔進河里淹死,投進火里燒死!”
“但愿誰也不收養(yǎng)他!”拉戈耳提埃又說道。
“噢,上帝??!”安妮絲嚷道,“很可能把這個小怪物送去喂養(yǎng),可憐的奶媽!育嬰堂就在河岸下邊那條胡同口,緊挨著主教大人的公館!換了我,我寧愿給一個吸血鬼喂奶?!?/p>
“可憐的拉愛爾姆,也真夠天真的!”約翰娜又說道,“我的嬤嬤,您還沒有看出來,這小怪物少說有四歲了,他不會愛吃您的奶頭,恐怕更愛吃烤肉吧?!?/p>
“這個小怪物”(即使我們,舍此也難以找出別種稱呼),的確不是新生兒。這是一小堆肉,裝在麻布袋里,鼓鼓囊囊,拼命地蠕動,布袋上印著當時的巴黎主教紀堯姆·夏提埃先生姓名的縮寫。布袋口露出一個畸形的腦袋,只見一頭蓬亂的棕發(fā)、一只眼睛、一張嘴巴和牙齒。那只眼睛在流淚,那張嘴巴在啼叫,那牙齒仿佛只想咬人。整個兒一堆在麻袋里掙扎,吸引過來的人越聚越多,使圍觀的人不勝驚訝。
這時,有錢的貴婦人阿洛伊絲·德·貢德洛里埃經(jīng)過這里,她拉著一個六歲左右的俊秀女孩,身后拖曳著掛在金帽尖上的長長紗巾,停到木榻前,對著這個不幸的小東西端詳片刻;而那可愛的小姑娘百合花·德·功德月桂,身穿綢緞衣裙,此時正用美麗的小手指點木榻上常年懸掛的牌子,拼讀著上面“棄嬰”兩個字。
“真的,”貴婦人厭惡地扭過頭去,說道,“我還以為這里只放嬰兒呢。”
她說著,往銅盤里扔了一枚弗洛林銀幣,轉身走開。那枚銀幣當啷一聲砸在幾枚銅幣上,引得艾蒂安·歐德里小教堂那幾個可憐的老修女睜大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王國大法官,莊重而博學的羅伯爾·米斯特里科勒經(jīng)過這里,他一只胳臂夾著一本大經(jīng)書,另一只胳臂挽著夫人吉約梅特·拉梅萊斯,這樣,身邊就有兩個調(diào)節(jié)者:精神的和肉體的各一個。
“棄嬰!”他察看了那東西之后說道,“顯然是丟棄在冥河岸邊的!”
“只瞧見一只眼睛,”吉約梅特夫人指出,“另一只眼上長了肉瘤。”
“那不是肉瘤,”羅伯爾·米斯特里科勒大人說,“而是一個卵,里面包藏著同樣一個魔鬼,那魔鬼也有一個卵,卵里包藏另一個魔鬼,以此類推?!?/p>
“您怎么知道的?”吉約梅特·拉梅萊斯問道。
“我明察秋毫,自然知道。”大法官回答。
“大法官先生,”戈舍兒問道,“這個沒人要的孩子,您看是什么預兆呢?”
“預示大災大難?!泵姿固乩锟评栈卮?。
“噢,天哪!”圍觀的人群中一位老嫗嘆道,“去年就瘟疫流行,現(xiàn)在又要遭難,據(jù)說英國人要在阿爾夫勒大批登陸?!?/p>
“這樣,九月份,王后也許不能來巴黎了,”另一位老嫗說道,“生意本來就很不景氣!”
“要照我的想法,”約翰娜·德·拉塔爾姆高聲說,“巴黎老百姓不能讓這個小巫師躺在木板上,最好把他扔到一堆柴火上?!?/p>
“扔進熊熊燃燒的柴堆里!”另一位老嫗也說道。
“這么辦可能更穩(wěn)妥?!泵姿固乩锟评照f道。
有個年輕教士來了好一會兒,傾聽歐德里修女的議論和大法官的判決。他神態(tài)嚴肅,額頭寬闊,目光深邃。只見他默默撥開人群,端詳那個“小巫師”,伸出手去護住;正是千鈞一發(fā)的時候,所有信女都在熱心地描繪“柴堆的熊熊火焰”。
“我收養(yǎng)這孩子?!苯淌空f道。
他用教袍一兜,將孩子帶走。眾人瞠目結舌,目送他走開。不一會兒,他就消失在由教堂通修士院的紅門里。
一陣驚愕之后,約翰娜·德·拉塔爾姆俯過身去,對著拉戈耳提埃的耳朵說:
“嬤嬤,我早就跟您說過,這個年輕神學生克洛德·弗羅洛先生是個巫師?!?/p>
二、克洛德·弗羅洛
提起克洛德·弗羅洛,確非尋常之輩。
他出身中等家庭,按上個世紀粗俗的語言,有不同的叫法,稱為上等市民或者小貴族。他的家庭從帕克萊兄弟繼承了萊爾夏普采邑。那片采邑原屬巴黎主教管轄,為了其中的二十一棟房子,在13世紀打了許多場官司?,F(xiàn)在,克洛德·弗羅洛作為采邑的主人,位于一百四十一位領主之列,享有巴黎及其城廂的年貢。有鑒于此,他的姓名長期載于存放在田園圣馬爾丹教堂的檔案中,排在屬于弗朗索瓦·勒雷的唐卡維爾公館和圖爾學院之間。
克洛德·弗羅洛早在幼年,就由父母決定獻身神職。他是從拉丁文學習認字看書的,并養(yǎng)成低頭垂目、輕聲說話的習慣。他在童稚之年,就被父親送進大學城托爾希學院,過著隱修學習的生活,在經(jīng)書和希臘文辭典中長大成人。
不過,這孩子生性憂郁,老氣橫秋,不茍言笑,學習十分勤奮,領悟得很快。在課間游戲時,他從不吵吵嚷嚷,也不同福瓦爾街那些酒徒胡混,更不知道“打耳光揪頭發(fā)”為何種游戲;即使1463年那次暴亂也沒有他的份兒;史家以《大學城第六次動亂》為題,嚴肅地記述了那一事件。很少見他嘲笑蒙塔居的窮學生,不叫他們因穿風帽短斗篷而博得的“傻帽”的綽號,也不嘲笑道爾芒學院那些公費生,盡管他們剃得光光的腦袋,身上穿著四王冠教堂紅衣主教的書里所說的湖綠、寶藍、紺紫三色粗呢制服,都是極好的笑料。
反之,他倒經(jīng)常出入約翰·德·博韋街的大小學堂。山谷圣彼得教堂的神甫,每次到圣旺德日西爾學校開始宣講教會法典時,首先注意到總靠著一根柱子站著的一名學生,那就是克洛德·弗羅洛,只見他攜帶了羊角墨水瓶,用嘴咬著鵝毛管筆,墊著磨損的膝頭記錄,冬天還要往手指上呵氣。每星期一早晨,歇夫·圣德尼學校一開門,神學博士米勒·狄利埃先生看見頭一個氣喘吁吁跑來聽講的,就是克洛德·弗羅洛。因此,這個年輕的神學生雖然才十六歲,在神秘神學方面比得上教堂的神甫,在經(jīng)文神學方面比得上宗教評議會的神甫,在經(jīng)院神學方面比得上索邦神學院的博士。
修完神學課程,他又急忙攻讀法典;剛放下《判例大全》,又一頭扎進《查理曼法令匯編》。他的求知欲十分旺盛,啃了一部又一部教令,諸如伊斯帕爾的主教泰奧道爾諭錄、沃姆的主教布夏爾諭錄、夏特爾的主教伊夫諭錄,接著又啃了承繼查理曼法令的格拉田教令、格列高利九世諭令集,以及洪諾留三世《論抱負》的書信集??傊商W道爾于618年開啟的,并由格列高利教皇于1227年結束的那個時代,是民法和教會法在中世紀混亂中紛爭創(chuàng)建的時期,這一長期龐雜的情況,克洛德·弗羅洛全都搞清楚,全弄得滾瓜爛熟了。
他吃透了法典之后,又潛修醫(yī)學和各種自由學科,攻讀了草藥學、膏藥學,成了熱癥、扭傷、骨折和疔瘡方面的專家。雅克·德·埃斯爾如若在世,一定會接受他為內(nèi)科醫(yī)生;同樣,理查德·艾蘭也會接受他為外科醫(yī)生。在自由學科方面,他先后獲得了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他還攻讀語言,學會了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這三座圣堂,當時很少人能夠升堂入室。他如饑似渴,不斷獲取和積累知識的財寶。到了十八歲,他修完了四個學院
的全部課程。這個青年似乎認為,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求知。
大約這個時期,即1466年盛夏時節(jié),流行一場大瘟疫,僅在巴黎子爵采邑,就奪走了四萬多人的性命,據(jù)約翰·德·特洛伊說,其中就有“國王的星相師阿努爾,一個聰明而有趣的好人”。大學城里盛傳,瘟疫在蒂爾夏普街尤為猖獗,而克洛德的雙親所住的采邑,恰恰就在那條街上。年輕的神學生惶惶不安,趕緊跑回家去,一進門才知道,父母已于頭天晚上雙雙病故,只拋下一個小弟弟,在搖籃的襁褓中呱呱啼哭??寺宓乱患胰?,只留下這個小弟弟了。年輕人抱起孩子,離開家門,邊走邊考慮。從前,他完全生活在學問中,此后,他開始在現(xiàn)實中生活了。
這場災禍,是克洛德生來所面臨的一次危機。他成了孤兒,但又是長兄,十九歲就當了家長,便從學校的夢幻中猛醒,回到塵世中來。于是,他大發(fā)悲憫之心,對這個孩子,自己的弟弟產(chǎn)生摯愛和獻身精神:他這樣一個只愛書本的人,忽然有了常人的親情,這真是美妙的奇事。
這種親情發(fā)展到特殊的程度,在一顆白璧無瑕的心靈中,這種感情就像初戀一般??蓱z的神學生自幼送去隱修,離開他還不大了解的父母,關在書城里面,不顧一切地潛心學習,只想在知識中提高自己的智力,在文學中擴展自己的想象力,還沒有閑暇感受一下自己的心靈所占的地位。這個幼兒,這個父母雙亡的小弟弟,突然自天而降,落入他的懷中,使他煥然一新,前后判若兩人。他發(fā)現(xiàn)除了索邦神學院的思辨,除了荷馬詩句之外,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人需要感情,而缺乏溫情和愛的生活,不過是沒上油的齒輪,只能發(fā)生吱吱咯咯的噪音。然而,他畢竟青春年少,只會以幻想代替幻想,以為骨肉手足之情是唯一的需要,有這樣一個幼弟,就足以充實他的一生。
于是,他對小約翰投注了全部的愛心,況且他天生一種癡情,性格深沉,虔誠而專注。這個可憐而孱弱的孩子,粉紅的臉蛋,一頭金黃色鬈發(fā),模樣兒很好看,這個唯有另一個孤兒可依托的孤兒,深深地攪動了他的五臟六腑;他本來就素性深沉,善于思考,現(xiàn)在更是以無限慈悲的心懷,考慮如何安排小約翰。他把孩子視為十分脆弱、十分珍貴的東西,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遠遠勝過一位長兄,簡直成了一位母親。
小約翰沒有斷奶就失去了娘親,克洛德就請奶媽喂養(yǎng)。他繼承的產(chǎn)業(yè),除了蒂爾夏普采邑之外,還有附屬于方形堡的磨坊。那個磨坊坐落在山丘上,靠近溫歇斯特(比賽特)城堡。磨坊女主人自己有個吃奶的漂亮孩子,而且離大學城又不遠,克洛德就親自把小約翰送去喂養(yǎng)。
從此,克洛德感到肩負重擔,便極為嚴肅地對待生活了。有小弟弟占據(jù)他的頭腦,這不僅成為他的娛樂,而且成為他研究學問的宗旨。他決心對上帝負責,全身心獻給這孩子的前途,決心一輩子不要女人,不要孩子,只保證弟弟的幸福和前程。從此,他更加專心致力于教職的使命。由于他品德高尚,博學多才,采邑又直接附屬于巴黎主教,教會的大門自然為他敞開。年僅二十歲,他就得到教廷的嘉惠殊恩,當上了神甫,成為圣母院中最年少的教士,主持人稱“懶漢圣壇”的最晚的彌撒。
同時,他越發(fā)潛心研讀,即使偶爾放下心愛的書本,也只是出去個把鐘頭,跑到磨坊去看一看。這樣苦學苦修,在他這種年齡是難能可貴的,因此,他很快就博得修院上下的敬重和欽佩。他博學的聲望也從修院傳到百姓中間,贏得“巫師”的綽號,這一小小的改篡,在當時也是常有的事。
懶漢圣壇就在唱詩室通向中堂的右側門旁邊,離圣母像不遠。卡希魔多日那天,克洛德到懶漢圣壇做完彌撒,回去時看見棄嬰木榻前圍了一堆人,聽到幾個老太婆唧唧喳喳的議論,這便喚起他的注意。
就這樣,他走近那個遭人痛恨威脅的不幸的小東西??蓱z的孩子身體畸形丑陋,遭到遺棄,這情景慘不忍睹,克洛德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的弟弟,頭腦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幻覺:萬一自己死了,他親愛的小約翰也會被置放在棄嬰木榻上,落到這種悲慘的境地。于是他百感交集,悲憫之心油然而生,就把孩子抱走了。
他把孩子從麻布口袋里抱出來一看,的確是個畸形,丑陋不堪。可憐的小魔鬼左眼上長了個瘤子,腦袋縮到脖腔里,脊椎骨彎曲,前胸隆起來,雙腿也打彎,不過,看樣子生命力倒很旺盛,雖然聽不懂他咿咿呀呀講的是什么語言,但那啼叫聲卻很有力量,表明體格十分健壯。面對這樣奇丑的形體,克洛德反而倍加同情,他暗自許下心愿,為了對弟弟的愛心,他要撫養(yǎng)這個孩子長大成人,將來小約翰無論犯下什么過錯,都有以他的名義做的這樁善事來補贖。這是克洛德為小弟積的一份陰德,未雨綢繆,算是善行的一筆投資,以備小淘氣日后不時之需:要知道,上天堂只收這種買路錢。
克洛德給養(yǎng)子洗禮,取名為“卡希魔多”,也許他想以此紀念收養(yǎng)孩子的日子,也許他想以名副實,表明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天生的形體殘缺不全。確實如此,卡希魔多,獨眼,駝背,又是羅圈腿,只能說“三分像人”。
三、怪獸群牧人更怪
時光流逝,到了1482年,卡希魔多已經(jīng)長大成人,多虧義父克洛德·弗羅洛的保舉,在圣母院當敲鐘人已有數(shù)年;而克洛德·弗羅洛也多虧恩公路易·德·博蒙的保舉,當上了若薩的主教代理;而路易·德·博蒙于1472年紀堯姆·夏提埃去世之后,繼任為巴黎主教,也是多虧恩公奧利維·勒丹的保舉;而多虧了上帝,勒丹是路易十一的御前理發(fā)師。
就這樣,卡希魔多成了圣母院的敲鐘人。
日子一長,在敲鐘人和主教堂之間,便結下了難以描摹的不解之緣。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身份不明、形體又丑陋,從小就被這雙重不可逾越的魔圈困住,他習慣于生活在收養(yǎng)他的宗教壁壘中,對外部世界一無所見。隨著他的發(fā)育成長,圣母院相繼是他的蛋殼、巢穴、家園、祖國,乃至宇宙。
在這個生靈和這個建筑物之間,的確存在一種先天而神秘的和諧。他還幼小的時候,就在穹隆的黑暗中歪歪斜斜,一躥一跳,拖著步子走路,雖為人面卻有獸軀,真像一個天生的爬行動物,生活在潮濕陰暗的石板地上,周圍盡是羅曼式斗拱投下的怪影。
后來,他下意識地第一次抓住鐘樓的繩索,吊在上面,搖動起大鐘,他的義父克洛德聽了,就覺得那是孩子伸展舌頭,開始說話了。
他始終順應大教堂,就這樣漸漸發(fā)育成長,在教堂里生活,睡覺,幾乎從不出去,每時每刻都接受周圍神秘的影響,可以說鑲嵌在里面,成為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結果酷似教堂了。請允許我們這樣描繪:他那軀體的一個個棱角,恰好吻合建筑物的一個個凹角;看來,他在里面不僅僅是一個住客,而且是天生的肌體。甚至可以說,他以教堂為體形,如同蝸牛以其殼為形狀一樣。教堂就是他的寓所、洞穴和軀殼。他本人和古教堂關系極為篤深,本能上就息息相通,具有深厚的磁性親緣,深厚的物質(zhì)親緣,因而他黏附于教堂,在一定程度上就像烏龜緊緊貼著甲殼。凸凹不平的大教堂,就是他的甲殼。
無需提醒讀者,我們描述一個人和一座建筑物這種奇特、對稱、直接、近乎同質(zhì)的結合,不得不用借喻之法,自然不要死摳字面的意思;同樣也無需贅述,在如此漫長而親密的相處中,他對整個教堂又該是多么熟悉。這座教堂,就是卡希魔多特有的寓所,無深處不鉆,無高處不登,哪兒他都去過。有多少回,他僅僅抓著浮雕,就從教堂正面攀緣上去好幾層。兩座鐘樓猶如孿生的巨人,那樣高峻,那樣兇險,那樣駭人,可是人們常??匆娝裰槐诨ⅲ涝诙噶⒌溺姌菈Ρ谏?,既不眩暈,也不害怕,毫不驚懼而發(fā)抖;看著在他的手下,鐘樓那么溫柔,那么容易攀登,真好像被他馴服了。在這巍峨的大教堂懸崖峭壁間,他終日躥跳,攀登并嬉耍,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猿猴或羚羊,如同意大利南部海濱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能游泳,幼年就跟大海嬉戲。
不僅他的身體,就連他的靈魂,也是按照大教堂的模子塑造成型的。在這樣扭結盤陀的皮囊里,在這樣野性的生命中,這顆靈魂長了何等迂曲的褶紋,成為何等奇異的形狀,究竟處于什么狀態(tài),這里很難描述清楚??ㄏDФ嗌鷣砭褪仟氀郏劚?,跛足??寺宓隆じチ_洛也以極大的耐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教會他說話。然而,這個可憐的棄嬰也是在劫難逃,當了圣母院的敲鐘人,十四歲上又得了一種殘疾:耳朵鼓膜被鐘聲震破,從此變?yōu)槊@子,這一下就無以復加了。造化本來為他敞開的通向外界的唯一大門,卻訇然永遠關閉了。
這個門戶一關閉,就截斷了透進卡希魔多心靈的明亮快樂的唯一光線。從此,他的靈魂就墮入黑夜的深淵。這個苦命人的憂郁,也同他的畸形一樣,發(fā)展到了極致,不可治愈了。再說,他耳朵一聾,在一定程度上也隨之變成啞巴。因為,他一發(fā)現(xiàn)自己聾了,就不想惹人恥笑,決意沉默不語,只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偶然打破沉默。他的舌頭,克洛德·弗羅洛費盡苦心才給解開,他又情愿結扎起來了。因此,即使迫不得已要開口說話,他的舌頭也變得僵硬,不聽使喚了,如同一扇門合葉銹住一樣。
現(xiàn)在,我們?nèi)缒芡高^這層堅硬的厚殼,盡量深入卡希魔多的靈魂,如能探測這畸形肌體的幽深之處,如果我們有辦法借助火炬,從背后觀察這些不透明的器官,勘察這個混濁不清的生靈的黑暗宇內(nèi),探明那密室暗道、死角異域,以強光突然照亮他那緊鎖在洞穴里的靈魂,那么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不幸的靈魂處于多么可憐的姿態(tài),發(fā)育不良而佝僂枯萎,就像威尼斯鉛礦里的囚徒,腰折成兩段,老死在狀如石匣子的低矮狹小的礦坑里。
肉體畸形,精神也必定萎縮??ㄏDФ鄮缀醺杏X不到以他形象長成的靈魂,在體內(nèi)還能盲目地活動。外界事物的映象,要經(jīng)過大大的折射,才能達到他的思想。他的頭腦是一種奇特的介質(zhì),意念通過便完全扭曲變形。對外界的反應,經(jīng)過這種折射,勢必散亂無序,面目全非了。
由此產(chǎn)生了視覺上的種種幻象、判斷上的種種悖謬;思想也時而瘋狂,時而癡愚,產(chǎn)生了種種游移偏執(zhí)。
這個肌體天生殘疾,第一個后果就是擾亂了他投向物體的目光。他幾乎接收不到視覺的直接反應。外界距他比距我們似乎遠得多。
他這種不幸的第二個結果,就是變得兇狠了。
他的確兇狠,這是因為他粗野,他粗野又是因為他丑陋。他這種天性,也同我們的天性一樣,自有一套邏輯。
他的體力異常發(fā)達,這也是他兇狠的一個原因。霍布斯說:“健壯的孩子天生兇狠。”
不過,也得說句公道話,卡希魔多也許并非天生兇狠。他剛踏入人世,恐怕就感覺出,后來又看到自己受人奚落、厭棄和排斥。他所聽到的人話,無非是嘲笑和詛咒。及至長大,他發(fā)現(xiàn)周圍對他只有仇恨,于是接過這種仇恨情緒,同時也學會了人所共有的狠毒。他拾起了別人用來傷害他的武器。
總而言之,他要把臉轉向人是非常勉強的。有他的大教堂就足夠了。教堂里布滿了大理石雕像,盡是國王、圣徒、主教,至少他們不會沖他發(fā)笑,只是向他投去平靜而和善的目光。其他雕像雖為妖魔鬼怪,但是對他卡希魔多絕無仇恨;他們之間何其相似,是不會仇視的,倒是要嘲笑其他所有人。圣徒是他的朋友,為他祈福;魔鬼也是他的朋友,終日庇護他。因此,他時常久久地向雕像傾訴衷腸,有時一連幾個鐘頭,蹲在一尊雕像前,單獨交談,一有人來就急忙逃走,就像情人正唱小夜曲時被人撞見一樣。
對卡希魔多來說,大教堂不僅是一個社會,而且是全宇宙,是整個大自然。有鮮花始終盛開的彩繪玻璃,他不向往別的花園;有薩克遜式柱頂上石刻的落滿鳥雀的茂盛樹叢,他不追求別的樹蔭;有那兩座矗立的鐘樓,他不夢想別的山峰;同樣,他也不渴望別的海洋,鐘樓腳下的巴黎,浪濤就日夜鳴響。
在這慈母般的建筑物中,他首先喜愛的還是鐘。那一口口鐘喚醒他的靈魂,讓靈魂在洞穴里凄慘收攏的雙翼展開,有時也使他歡快起來。他喜愛鐘,時常撫摩,對鐘說話,也懂得鐘的語言。從中軸尖塔的那一組鐘,直到門廊上面的那口大鐘,他無不滿懷著柔情。中軸尖塔和兩座主鐘樓,在他眼里就是三個大鳥籠,由他喂養(yǎng)的鳥兒只為他歌唱。然而,把他耳朵震聾的也正是這些鐘,不過,母親還不是往往最疼愛給自己帶來最大痛苦的孩子。
這些鐘聲是他唯一還能聽得見的;這也是事實。從這個角度說,他最喜愛那口大鐘。在這個家庭里,節(jié)慶日子在他周圍歡蹦亂跳、吵吵鬧鬧的姑娘中,名叫瑪麗的大鐘,則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獨自在南鐘樓里,旁邊有一口個頭兒小點兒的鐘,關在小點兒的籠子里,那是她妹妹雅克琳,是以約翰·德·蒙塔居的妻子姓名命名的。約翰·德·蒙塔居雖然捐贈了這口鐘,后來還是沒有逃脫噩運,被押上鷹山,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北鐘樓里還有六口鐘,中軸尖塔則住著六口鐘,以及從圣周四晚飯后到復活節(jié)的頭天早晨才敲響的一口木鐘。卡希魔多在后宮豢養(yǎng)的,總共十五口愛鐘,大瑪麗則最受寵幸。
鐘樂齊鳴的日子,卡希魔多那種高興勁兒,是無法形容的。主教代理一放他走,對他說一聲“去吧!”他就急速登上鐘樓的旋梯,上樓比別人下樓還快。他氣喘吁吁跑進大鐘凌空的房間,滿懷愛心,默默地端詳片刻,然后輕柔地對大鐘說話,用手愛撫,如同愛撫即將遠行的一匹駿馬。對大瑪麗要付出的辛勞,他感到心疼。愛撫一陣之后,他就吆喝在鐘樓下面一層的助手可以開始了。助手們吊在繩索上,絞盤開始軋軋作響,那巨型金屬圓盅緩緩搖動起來。卡希魔多注視著,心怦怦直跳。鐘錘剛一撞上青銅的鐘壁,就震動了他登在上面的木架??ㄏDФ嗤箸娨黄痤潉?。哈!他喊道,同時發(fā)出一陣狂笑。只見大鐘搖擺的速度加快,幅度越來越大,卡希魔多的獨眼也越睜越圓,射出火一樣的光芒。終于,鐘樂齊鳴,整個鐘樓都顫抖了:木架、鉛頂、石壁,從樁基直到頂層的梅花裝飾,都一齊吼叫起來??ㄏDФ嗉尤f分,滿口噴著白沫,他跑來跑去,從頭到腳跟著鐘樓一起顫抖。這時,大鐘大發(fā)雷霆,左搖右擺,青銅大口忽而沖向鐘樓這邊側壁,忽而沖向那邊側壁,咆哮聲傳出一二十公里。卡希魔多對著這張大口,隨著大鐘來回擺動,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吸著這令人震悚的氣息,時而望望腳下二百多尺熙熙攘攘的廣場,時而看看每秒鐘都沖他耳朵吼叫的巨大銅舌。這是他能聽見的唯一話語,是打破他這寂靜世界的唯一聲響。他無比歡暢,如同鳥兒沐浴著陽光。突然,他受到大鐘狂熱的感染,眼神變得異乎尋常,等著大鐘擺過來,就像蜘蛛等待蒼蠅,猛地縱身撲上去,抓住青銅巨怪的耳朵,身子懸空吊在深淵之上,投進大鐘的瘋搖狂擺之中,他緊緊夾住雙膝,用腳跟驅策,以全身的沖擊和重量,促使大鐘倍加瘋狂地震蕩。這時,鐘樓都搖晃起來,卡希魔多則大喊大叫,牙齒咬得咯吱亂響,棕紅頭發(fā)倒豎起來,胸脯呼哧呼哧像風箱一樣,獨眼也噴出火焰,而巨鐘在他身下喘息著嘶鳴;在這種時刻,圣母院的大鐘不復存在,卡希魔多也不復存在了,全部化為一場夢幻、一陣旋風、一陣狂風暴雨;這是以聲響為坐騎的眩暈,是騰云駕霧的精靈,是半人半鐘的怪物,是騎著鷹翼馬身的青銅怪物狂奔的可怕的阿斯托夫。
有這樣一個奇異的人物存在,不知為什么整座教堂就生氣盎然。他身上似乎逸出——至少按照百姓夸大的迷信說法——似乎逸出一種神秘氣息,使圣母院的所有石頭都活躍起來,使古老教堂的五臟六腑都突突悸動。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們就能幻見列廊和門道里上千尊雕像變活了,紛紛動起來。的確如此,大教堂就像一只動物,對他百依百順,只等他一聲令下,就發(fā)出洪亮的吼聲。大教堂無時無處不著附卡希魔多,猶如無所不在的家神??梢哉f是他給了這宏偉的建筑以活氣。他的確無處不在,化成無數(shù)的卡希魔多,遍布于這座教堂的各個角落。有時,鐘樓頂端出現(xiàn)一個怪樣侏儒,人們望見都非常驚駭,只見他攀登,蛇行,四足并用匍匐移動,要從外壁下到深淵,從一個棱角躍到另一個棱角,要鉆進一尊女妖雕像的腹部搜尋:那就是在掏烏鴉巢的卡希魔多。有時,在大教堂一個黝黯的角落里,人們會撞見一個活怪物,就像神色憂郁、蹲在那里的獅首羊身龍尾噴火獸:那就是沉思中的卡希魔多。有時,在鐘樓下面,又會瞧見一顆大腦袋和畸形的四肢,拽著一根繩索拼命搖晃:那就是敲晚禱鐘或三經(jīng)鐘的卡希魔多。深夜,時常能看見鐘樓頂和半圓殿周圍鋸齒側影的纖細欄桿上,有一個丑陋的形體在游蕩:還是圣母院的那個駝子。于是,住在附近的女人都說,整個大教堂都顯得那么怪異,顯得那么神奇而可怖,到處都有睜大的眼睛、張開的嘴巴;經(jīng)常聽見這怪誕教堂周圍有吼叫聲,那是伸長脖子、張著大口日夜守護的石犬、石蟒和石龍。如果是在圣誕節(jié)夜晚,大鐘聲嘶力竭,似乎召喚信徒們來做熱烈的午夜彌撒,而教堂陰沉的門臉兒神態(tài)也很怪,真讓人以為那花欞圓窗凝視著人群,走進去的人群是被大拱門吞噬了。這種種印象,都是因卡希魔多而產(chǎn)生的。如果在埃及,人們會奉他為這座廟宇的尊神;然而中世紀,人們卻認為他是這里的鬼怪;其實,他是這座大教堂的靈魂。
因此,凡是知道有卡希魔多存在過的人,都覺得圣母院如今荒涼了,毫無生氣,死氣沉沉。他們感到什么東西消逝了。這個巨大的軀體已經(jīng)中空,只剩下骨架子,靈魂離開了,只能見到靈魂空出的地方,僅此而已。就好像一具骷髏頭骨,還有眼睛窟窿,卻沒有目光了。
四、狗和主人
卡希魔多嘲弄和仇恨別人,只有一個人例外,他非常愛他,甚至比愛大教堂更甚,他就是克洛德·弗羅洛。
說來很簡單。正是克洛德·弗羅洛把他撿來收養(yǎng),給他吃喝,把他養(yǎng)大。小時候,有狗和孩子追趕吼叫,卡希魔多總是躲藏在克洛德·弗羅洛的胯下。正是克洛德·弗羅洛教他說話、識字和寫字。最后,還是克洛德·弗羅洛讓他當了敲鐘人。把大鐘許配給卡希魔多,就等于把朱麗葉許配給羅密歐。
因此,卡希魔多覺得義父恩重如山,對他深摯而又無限地感激。盡管義父神色往往陰沉而嚴峻,說話通常簡短、生硬而又專橫,但是他的感激之情卻一如既往,未曾稍減。對于這位主教代理,卡希魔多既是最忠順的奴隸、最聽話的仆人,也是最警覺的猛犬。可憐的敲鐘人耳朵震聾之后,他和義父之間就形成一套只有他倆才懂的神秘的手勢語言。這樣,卡希魔多還保持與之通話的,也只有主教代理這一個人了。在這人世上,他只同兩樣東西有關系:一是圣母院,一是克洛德·弗羅洛。
主教代理對敲鐘人具有無與倫比的支配力量,而敲鐘人對主教代理也懷有無與倫比的依戀之情。只要克洛德打一個手勢,只要卡希魔多想討義父喜歡,他就會從鐘樓頂上跳下去??ㄏDФ嗟捏w力發(fā)達到了極點,卻盲目地聽從另一個人支配,這真是一件奇事。毫無疑問,這意味著兒子對父親的忠孝,也意味著一顆靈魂受另一顆靈魂的迷惑。一個可憐而蠢笨的肌體,面對一種高深莫測、超群絕倫的智慧,只能俯首帖耳,垂目乞憐??偠灾?,最主要的還是感恩戴德。感激之情達到極限,簡直無可比擬了。這樣一種品德,跟常人中最完美的事例,也不能同日而語??梢赃@樣說,卡希魔多愛主教代理,遠遠超過任何一條狗、任何一匹馬、任何一頭大象愛其主人的程度。
五、克洛德·弗羅洛續(xù)篇
1482年,卡希魔多年近二十歲,克洛德·弗羅洛則三十六歲左右:一個長大了,另一個已具老態(tài)。
克洛德·弗羅洛不再是托爾希學校那個單純的學生、小弟弟的深情保護者,也不再是精通許多事情又不懂許多事情的愛幻想的年輕哲人。現(xiàn)在,他是一個嚴肅冷峭、面孔鐵板的教士、世人靈魂的掌管者,又是若薩的主教代理先生、主教的副手,擔任蒙萊里和夏多福兩地的首席神甫,管轄一百七十四位鄉(xiāng)村本堂神甫。他是一個威嚴而陰郁的人物,整個面孔只能看見光禿禿的大額頭,一副沉思的樣子,每回他抱著雙臂,腦袋低低垂在胸前,神態(tài)莊嚴地從唱詩堂高高的尖拱下緩步走過,那些身穿白長袍和禮服的唱詩童子、圣奧古斯丁教堂的教友、圣母院的神職人員,都會不寒而栗。
當然,堂·克洛德·弗羅洛并沒有放棄做學問,也沒有放棄對幼弟的教育,這是他生活中的兩大要務。不過,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兩件極為甜美的事物,卻摻進了幾分苦澀。保羅·狄阿克爾就說過:時間一久,最好的肥肉也要哈喇變味。小約翰·弗羅洛綽號“磨坊”,只因為他是在磨坊寄養(yǎng)長大的,他并沒有按照克洛德規(guī)定的方向發(fā)展。長兄指望他成為一名好學生,為人虔誠馴順,博學多才。然而,小樹往往辜負園丁的苦心,固執(zhí)地朝空氣和陽光的方向伸展。同樣,幼弟成長壯大,長出挺秀的繁枝綠葉,也是朝著懶惰、無知和放蕩的方面蔓延。他是個十足的荒唐鬼,放蕩不羈,真讓堂·克洛德緊皺眉頭,可是,他那頑皮促狹、乖覺機靈的勁兒,又常惹長兄發(fā)笑??寺宓骂^幾年學習和沉思的生活,是在托爾希學校度過的,他也把小約翰送進那所學堂。然而從前,那座神圣的廟堂以弗羅洛的姓氏為榮,如今卻以這個姓氏為恥了,為此克洛德深感痛心。有時,他聲色俱厲,狠狠地訓了小約翰一大通,弟弟忍受下來,顯示了大無畏的精神。歸根結底,這個浪蕩鬼還是心地善良的,就像所有喜劇中常見的那樣。訓過之后,他倒心安理得,依然故我,該胡鬧還胡鬧,該放蕩還放蕩。時而為了歡迎一個黃口小兒——這是對大學新生的稱呼,他就把人家捉弄一頓,須知這一寶貴傳統(tǒng)精心保存至今。時而他又鼓動起一幫子同學,按照老規(guī)矩沖進一家酒店,“他們就像聽到號聲,斗志昂揚”
“用木棒攻擊”,將酒店老板揍一頓,然后歡天喜地,將酒店洗劫一空,甚至砸開窖里的酒桶。事后,托爾希學校副學監(jiān)十分尷尬,呈送給堂·克洛德一份用拉丁文寫的出色的報告,上面加了一條沉痛的邊注:一場斗毆,頭一條起因,就是貪飲美酒
。這還不算,據(jù)說他放縱起來沒邊,多次光顧格拉蒂尼街
,實在可怕,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竟然胡鬧到了這種份兒上。
這種種行徑大大傷害了手足親情,克洛德極度傷心,一時心灰意冷,便更加狂熱地投入學問的懷抱;學問對人,情同姊妹,至少不會嘲笑人,總能報償人給予她的關懷,盡管她所付的錢幣往往是菲薄的。這樣,他越來越博學多識,但同時也遵循自然的邏輯,作為教士卻越來越嚴苛,作為人則越來越憂傷了。這種情況也適用于我們每個人:智慧、品行和性格,彼此總保持一定的平衡,能夠持續(xù)地發(fā)展,唯有碰到生活的重大變故才會中輟。
早在年輕的時候,克洛德·弗羅洛就涉獵了可靠的、外在的和規(guī)范的人類知識,足跡遍及學問的整個圈子,要么到了“圈子邊上”就停下腳步,要么還往遠走,尋找其他食糧,以供養(yǎng)他那永不饜足的智力的活動。古代的象征物,那自嚙其尾的怪蛇,尤其適于做學問。顯然,克洛德·弗羅洛對此有切身的體驗。好幾個嚴肅認真的人都證實,克洛德窮盡了人類知識的“正規(guī)領域”之后,又膽大妄為,闖入了“禁區(qū)”
。據(jù)說,他已經(jīng)陸續(xù)嘗遍了智慧樹的所有果實,由于饑渴,也許由于厭膩,終于又咬起禁果來。讀者已然看到,索邦神學院神學家的講座,研討圣奚拉里
學說的文學家聚會,研討圣馬爾丹學說的法學家辯論會,在圣母院圣水缸前的醫(yī)學家大會,克洛德都輪番參加了。被稱為四大門類的四大菜譜,所能制作并供給智慧的所有正規(guī)批準的菜肴,他都吞下去了,未待消除饑餓就感到饜足了;于是,他往前往深挖掘,要到這種物質(zhì)的、有限而終結的全面知識下面去探尋;也許他是拿自己的靈魂冒險,鉆進洞穴,坐到煉金術士、星象家、方士們的那張神秘桌前,而在中世紀,那張桌子的一端坐著阿威羅伊
、紀堯姆·德·巴黎和尼古拉·弗拉麥勒;那張桌子在七形枝燭臺的光照下,在東方一直延展到所羅門、畢達哥拉斯
和瑣羅亞斯德
。
不管對錯,至少有人這樣推測。
主教代理確實常常拜謁無辜嬰兒公墓,誠然,他父母和1466年瘟疫的其他死難者,都埋葬在那里,但是,他對父母陵墓上的十字架,還不如對旁邊陵墓的奇特雕像那樣虔敬:建在近旁的是尼古拉·弗拉麥勒和克洛德·佩奈勒夫婦的陵墓。
人們也確實看見他常常走在倫巴第人街上,到了作家街和馬里沃街的拐角,便溜進一幢小房里。那是尼克拉·弗拉麥勒建造的房子,約莫1417年他在那里壽終正寢,后來就一直空著,已經(jīng)開始坍毀,單單各國方士和煉金術士紛紛跑來,在墻上刻名,就已經(jīng)把墻壁損壞了。住在附近的幾個人甚至證實,曾有一回從氣窗口望見克洛德主教代理在兩個地窖里挖地翻土:那地窖的拱壁上,滿是尼古拉·弗拉麥勒涂寫的詩句和象形文字,據(jù)信,弗拉麥勒就把點金石埋藏在地窖里。二百多年來,從馬吉斯特里到太平神甫,所有煉金術士都紛紛跑來,不斷折騰這塊土地,殘忍地翻過來倒過去,在他們的踐踏下,那座房子終于化作塵埃。
主教代理對圣母院富有象征意義的大拱門,確實懷著一種特殊的愛戀,那是主教紀堯姆·德·巴黎寫在石頭上的魔法書的一頁。整座建筑物都永恒地詠唱圣詩,而那位主教卻給添設如此惡毒的扉頁,毫無疑問他被罰下地獄了。據(jù)說,主教代理克洛德還探究了圣克里斯托夫巨大雕像的奧秘:那尊高高的雕像,當時矗立在圣母院前庭廣場入口處,好像一團謎,百姓都稱為“灰先生”。大概所有人都注意到,克洛德常常坐在前庭廣場的欄桿上,一連幾小時凝望大門廊的雕像,時而觀賞倒拿燈籠的那些輕佻少女,時而觀賞直舉燈籠的莊重處女,還有時候,他計算在左門道上那只烏鴉的視角,估測它往教堂里所凝視的神秘點,尼克拉·弗拉麥勒如果沒把點金石放在地窖里,那一定埋藏在烏鴉注視的地方。順便交代一句,那個時期,這座大教堂的命運實在奇特,同時得到兩個人的熱戀:這兩個截然相反的人,從兩種不同層次出發(fā),都同樣極為篤誠地熱愛圣母院??ㄏDФ嗍莻€半人半獸的怪物,具有野性,遇事憑借本能,他愛大教堂的美麗、高大,愛她宏偉整體所生發(fā)出來的和諧??寺宓聞t是個滿腹經(jīng)綸、想象力奔放的人,他愛大教堂的寓意、神話,愛她包藏的神理、門臉兒上各種雕刻隱藏的象征,如同羊皮書中第二次文字下面掩蓋的最初文本,總之,愛她向人類智慧提出的永恒的謎。
主教代理也確實有一間極為隱秘的幽室,就設在俯瞰河灘廣場的一座鐘樓里,緊挨著放鐘的木欄,據(jù)說,誰也不能進去,不經(jīng)他允許,即使主教也不例外。那間幽室?guī)缀踉阽姌琼敹?,毗鄰鴉巢,當初是雨果·德·貝桑松主教辟建的,他在那里施展魔術。幽室里隱藏著什么,誰也不知曉;不過在夜里,從河灘地常能望見鐘樓背面一個小窗洞透出紅光,時隱時現(xiàn),反復不斷,間隔的時間既短又均勻,非常古怪,似乎隨著急喘的氣息而明滅,與其說是燈光,不如說是火焰。在黑夜里,那么高的地方出現(xiàn)火光,勢必給人以怪異的印象。附近的老婦人就說:瞧呀,那是主教代理在喘氣,那上面一閃一閃的,就是地獄的鬼火。
當然,這些畢竟算不上什么鐵證,表明那是巫術。不過,總是冒煙的地方,難免不讓人猜測里面有火,因此,主教代理也就贏得了昭著的惡名。老實說,無論埃及國術,還是巫術、魔法,即使再正當,再清白,也有敵人和告密者,而最兇惡的敵人、最無情的告密者,莫過于圣母院宗教裁判所的那些先生了。不管那是真心憎惡,還是賊喊捉賊的伎倆,反正教務會那些博學的腦袋都認定,主教代理那顆靈魂敢入地獄之門,出入于鬼洞魔窟,探索那左道旁門的黑暗境域。那些老百姓也不會看錯,但凡有點兒頭腦的人,都認為卡希魔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羅洛是巫師。顯而易見,敲鐘人要為主教代理效勞一段時間,期限一到,就要討取報酬,攝走他的靈魂。因此,盡管主教代理的生活極為清心寡欲,那些虔誠者卻覺得他一身邪氣;而凡是信徒,即使毫無世事經(jīng)驗,也能嗅出他是個魔法師。
如果說他漸趨老態(tài),學問中出現(xiàn)了深淵,那么深淵也在他的心靈里形成了。至少,我們要是審視他的面孔,看見他那靈魂透過陰云才閃現(xiàn)出來,就有理由相信這一點。他那寬闊的額頭謝了頂,腦袋總是低垂著,胸膛時時發(fā)出嘆息,這些究竟是何緣故呢?他兩道眉毛緊鎖在一起,就像要斗架的兩頭公牛,是什么隱秘的念頭,又使他嘴唇泛起苦笑呢?他殘留的頭發(fā)為什么已經(jīng)花白?他那目光有時非常明亮,猶如火爐眼,那又是什么火在內(nèi)心燃燒呢?
這種心潮洶涌激蕩的種種征象,在這篇故事開場的時候,尤其達到十分強烈的程度。不止一次,圣詩班童子看見他一個人在教堂里,目光異常明亮,就嚇得趕緊跑掉。不止一次,在唱詩堂做法事時,旁邊的神甫聽見他在“全聲部”素歌中,插進了無法理解的話語。還有,在河灘為教士們洗衣服的婦女,也不止一次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主教代理的白法衣上有指爪的掐痕。
然而,他的行止倍加謹嚴,更加堪稱表率了。既由于身份,也由于性格,他一向不近女色,現(xiàn)在似乎更加憎惡女人了。只要聽見絲綢衣裙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就急忙拉下風帽,遮住眼睛。他潔身自好達到不近情理的程度,就連1481年12月,公主博熱夫人來參觀圣母院修院,他也鄭重其事地禁止入內(nèi),提醒主教注意,1334年圣巴泰勒米節(jié)前夕頒布的黑皮書有規(guī)定,任何婦人,“無論老幼貴賤”,均不得進入修院。對此,主教只好援引教皇特使奧多的諭令:某些貴婦人不在此例,“某些貴婦人,我們?nèi)羰蔷苤T外,勢必引起公憤”。然而,主教代理仍固執(zhí)己見,說是教皇特使的諭令頒布在先,是1207年,即比黑皮書早一百二十七年,因此,事實上已被黑皮書廢除。最后,他還是堅持不見公主。
此外,人們還注意到,一段時間以來,他越發(fā)憎惡埃及和茨岡女人了。他曾請求主教頒布一項法令,禁止吉卜賽女人到圣母院前庭廣場敲手鼓跳舞;從那時起,他還查閱宗教裁判官的潮濕發(fā)霉的檔案,搜集男女巫師借助于豬、羊之類施展妖術,被判以火刑或絞刑的案例。
六、不得民心
上文說過,圣母院周圍的士紳庶眾,不大喜歡主教代理和敲鐘人。克洛德和卡希魔多時常一道出去,主仆一前一后,穿過大教堂前面的陰涼、狹窄而黝黯的街巷,一路上總要聽到挖苦、嘲諷和謾咒的聲音,除非在難得的情況下,克洛德·弗羅洛抬著頭,露出冷峻的、幾近威嚴的前額,嘲笑者才望而生畏,不敢放肆。
他們二人在那一地段,猶如雷尼耶所說的詩人:
詩人后面跟隨者色色形形,
好似黃鶯亂尾隨貓頭鷹。
有時,一個小淘氣溜過去,把一根別針插進卡希魔多的駝背,要得一點兒難以形容的樂趣,不惜拿自己的皮肉冒險;有時,一個美麗的姑娘,活潑過分,又特別放肆,她故意擦過教士的黑道袍,沖他哼唱譏刺的歌曲:“回洞,回洞,魔鬼給生擒?!边€有時候,一幫粗野的老太婆,坐在大門前臺階的陰涼中,看見主教代理和敲鐘人經(jīng)過,就起哄鼓噪,以咒罵向他們表示歡迎:“嘿!來了兩個人,一個人的靈魂,就像另一個人的體形!”再不然,就是一群學生和當兵的,正玩跳房子,一見他們就肅立,用拉丁文嘲罵,以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向他們致敬:“來呀,來呀!克洛德和克洛瘸!”
然而這類笑罵,神甫和敲鐘人往往都充耳不聞。卡希魔多太聾,克洛德又陷入沉思,哪里聽得見這些恭維的頌詞。
- 卡希魔多星期日:即復活節(jié)后的第一個星期日??ㄏDФ嗍沁@天彌撒入祭禱的開頭兩個詞。
- 彼埃爾·達伊(1350—1420):法國神學家,紅衣主教,曾任大學校長,國王查理六世的懺悔師,他倡導了世俗和宗教上的改革。
- 原文為拉丁文。
- 自由學科:包括語法、倫理、修辭、算術、幾何、音樂、天文。
- 當時指神學、法學、醫(yī)學和自由學科四所學院。
- 卡希魔多在拉丁文意為“好像”,“差不多”。
- 原文為拉丁文。雨果反用維吉爾《牧歌集》中的一句話:牧群美牧人更美。
- 原文為拉丁文,引自英國哲學家霍布斯(1588—1679)《論公民》的序言。
- 阿斯托夫:英國傳說中的王子,他從仙女那里得到一支號角,能發(fā)出讓人受不了的可怕聲音。
- 保羅·狄阿克爾(720—799):拉丁文的歷史學家和詩人,著有《倫巴第歷史》。
- 原文為拉丁文。
- 原文為拉丁文。
- 那條街是賭場和妓院的所在。
- 原文為拉丁文。
- 原文為拉丁文。
- 奚拉里(約315—367):基督教神甫,曾任普瓦蒂埃(法國西部城市)主教,著有《三一論》,其神學在基督教西方教會很有影響。
- 阿威羅伊(1126—1198):最重要的伊斯蘭思想家之一,他將伊斯蘭的傳統(tǒng)學說和希臘哲學,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融合而成一家之言。
- 畢達哥拉斯(公元前570—前480):希臘哲學家和數(shù)學家。
- 瑣羅亞斯德(約公元前628—約前551):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瑣羅亞斯德教(史稱教、火教)創(chuàng)始人。
- 雨果二世·德·貝桑松:1326—1332年在位?!旯?/li>
- 原文為拉丁文。
- 原文為拉丁文。
- 雷尼耶(1573—1613):法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