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從卡里布迪斯旋渦到希拉礁
時值一月份,天黑得早。格蘭古瓦步出司法宮時,街道已經(jīng)昏暗了。夜幕降臨,他倒覺得挺高興,正想鉆進一條幽暗無人的小街,從容地思考一番,好讓他這哲學家給他這詩人略微包扎一下創(chuàng)傷。再說,他也無家可歸,哲學是他的唯一棲身之所。在劇壇上初試鋒芒,就夭折得這樣慘,他不敢再回草料港對面的水上谷倉街的公寓,已經(jīng)拖欠了六個月房租,這次創(chuàng)作這部賀婚詩劇,本來指望府尹大人給一筆賞錢,好還清巴黎屠宰稅承包商紀堯姆·杜克斯-西爾先生的房租錢,即十二巴黎蘇,相當于他全部家當?shù)氖叮考耶?,連他的短褲、襯衫和尖頂帽統(tǒng)統(tǒng)算上。他先躲在圣小教堂司庫牢房的角門廊檐下,尋思片刻在哪里過夜,巴黎各條鋪石馬路倒是任由選擇,忽然憶起上周在舊鞋店街,曾瞧見一位司法院參事家門前有一塊上馬的墊腳石,心想那給乞丐或者詩人臨時當枕頭,還是蠻不錯的。他感謝老天的啟迪,有了這樣的好主意。要去就得穿過司法宮廣場,前往老城那迂回曲折的迷宮,穿行那里斗折蛇行的古老街道,諸如桶廠街、老呢布廠街、舊鞋店街、猶太街等——那里十層的樓房至今還屹立著——他正待舉步,不料卻被丑大王的游行隊伍擋住了去路。這支隊伍從司法宮里沖出來,高聲喧嘩,舉著火把,還有他格蘭古瓦的樂隊伴奏。他一見此情景,自尊心的創(chuàng)傷又被刺痛,于是急忙避開。他的戲劇橫遭扼殺,苦不堪言,凡是令他回想這天節(jié)慶的事情,都會使他痛心,使他的傷口涔涔流血。
格蘭古瓦想取道圣米歇爾橋,可是,孩子們舉著花炮和沖天炮在橋上亂竄。
“讓煙花爆竹見鬼去吧!”格蘭古瓦咕噥道,他又折向錢幣兌換所橋。橋頭的樓房上懸掛著三面大旗,分別畫有國王、太子和佛蘭德公主的肖像,還懸掛六面小旗,看那上面的肖像便知是奧地利大公、波旁紅衣主教、博熱親王、法蘭西公主雅娜、波旁的私生子親王,只有一個不知是何許人。這里有不少火把,照得通亮,圍觀的民眾嘖嘖稱贊。
“約翰·傅博這個畫家多走運!”格蘭古瓦長嘆一聲,隨即轉(zhuǎn)過身去,避而不看那大小旗幟。前面一條街黑洞洞的,僻靜無人,正可以躲避節(jié)慶的喧鬧和光彩。于是他鉆了進去,沒有走多遠就絆了一跤,摸黑瞧瞧,原來是五月樹,是司法宮小文書們早上放到一位大法官的府門前,為了隆重慶祝這個節(jié)日。格蘭古瓦勇敢地承受了這一新的挫折,爬起來又走,來到塞納河邊,把民事庭和刑事庭都拋在后面,沿著御花園的高墻走去,踏著沒有砌石的河灘和沒到腳脖子的泥水,一直走到老城的西端,望了望牛渡小洲。后來修橋,這個小洲便隱沒在銅馬和新橋之下了。當時,小洲在夜色中還依稀可辨,只見微微泛白的狹窄水面那邊,有一攤黑糊糊的東西。借著一盞小燈的微弱光亮,還隱約可見好像蜂房似的木屋,那就是擺渡牲畜的船夫過夜之所。
“給牛擺渡的船夫多幸運?。 备裉m古瓦想道,“你不盼望榮耀,也不用作婚禮贊歌!不管什么國王結(jié)婚,也不管什么勃艮第公爵夫人,都與你毫不相干!你也不認識其他什么瑪格麗特,只知道四月份一來,你的草場上瑪格麗特雛菊花就盛開,可給你的奶牛當飼料!而我這個詩人,卻吃人家的倒彩,跑到這兒來凍得發(fā)抖,鞋底磨得透亮,能做那盞小燈的玻璃罩,還欠下十二蘇的房租。謝謝你,牛渡的船夫!你的小屋照亮我的眼睛,叫我忘掉巴黎!”
他這略帶幾分抒情意味的遐想,忽又被圣約翰雙響大爆竹所驚斷:原來牛渡的船夫也投入了節(jié)慶,在幸福的小屋那里燃放鞭炮。
這雙響大爆竹,震得格蘭古瓦直起雞皮疙瘩。
“該死的節(jié)日!”他高聲說道,“難道我走到哪兒,你就追到哪兒嗎?噢!天哪!一直追逐到這船夫的小屋里!”
接著,他瞧瞧腳下的塞納河,心中起了可怕的念頭,喃喃說道:
“唉!我真想投河自盡,如果河水不那么冷的話!”
到了這種地步,他干脆橫下一條心,反正也逃不脫丑大王和約翰·傅博的旗幟,逃不脫五月樹、煙火和花炮,那就放開膽量,投入節(jié)日狂歡的旋渦里,到河灘廣場上去吧!
“到了那里,”他思忖道,“至少有篝火的余焰,可以暖暖身子;還有市區(qū)的公共食攤,肯定安放了三個帶王徽的大食品柜,供應御膳甜點心,我可以拾點兒殘渣兒,權當晚飯充饑?!?/p>
二、河灘廣場
當年河灘廣場的面貌,如今已模糊難辨了,僅余那座秀麗的小鐘樓,但也橫遭灰泥涂抹的玷污,那雕塑的靈動的裝飾線條早已面目全非,恐怕不久也將消失,埋葬在不斷崛起的新樓群中。同樣,巴黎所有的古宅,恐怕不久就要統(tǒng)統(tǒng)埋葬了。
凡是穿越河灘廣場的行人,無不像我們一樣,要向那座可憐的小鐘樓投去憐憫和同情的目光,嘆惜它夾在路易十五時代兩幢破樓房中間幾欲窒息了。望一望那座小鐘樓,就不難重新構想出當年它列于其中的整個建筑群,以及15世紀哥特風格的古老廣場的全貌。
當年的廣場也像今天這樣,呈不規(guī)則四邊形,一邊是河岸,三面是成排的狹窄而陰暗的高樓。白天,可以觀賞那些多姿多彩的建筑物,全是石雕或木雕,呈現(xiàn)出中世紀不同民宅建筑的齊全的樣板,即從15世紀上溯到11世紀,最近是長方形窗扇開始取代尖拱窗戶,再早些時候,則是尖拱窗戶取代羅曼式的圓拱窗戶。不過,這種圓拱窗戶在羅朗塔樓雖退居樓下,仍盤踞著二層:這幢古老的房舍靠近制革場街,坐落在廣場瀕臨塞納河的角上。夜晚,這片樓群難以分辨,只能看見參差不齊的屋頂,猶如鋸齒形的黑色花邊,鑲在廣場的周圍。須知今昔相比,城池的一個根本差異,就是如今的房舍門臉兒都朝向廣場和街道,而當年則是山墻對著街道和廣場。二百年來,樓房都掉了個方向。
廣場中央的東側(cè),矗立著一座笨重的混雜建筑,由并列的三幢樓組成,并有三個名稱,分別標示它的沿革、功用和建筑風格:一是“太子宮”,因為查理五世為儲君時,曾經(jīng)在此居住;二是“商務會館”,因為市政廳設在這里;三是“大柱樓”,因為整個四層樓是由粗大的柱子支撐。巴黎這樣的大都市所需要的一切,這里一應俱全:有一座小禮拜堂,可以祈禱上帝;有一間大廳堂,可以審判,或者必要時也可以堅拒國王派人干預;閣樓上還有一個武器庫,裝滿了槍炮。巴黎市民自然懂得,為了保護城市的權利,只靠祈禱和訴訟,不是任何情況下都能奏效的,因此,他們在市政廳的頂樓上,常年儲備一些上了銹的精良火槍。
早在當年,河灘廣場景象就這樣凄慘,而且延續(xù)至今,既有它所喚起的悲慘的記憶,又有取代大柱樓的晦暗的市政廳。在鋪石的廣場中央,常年并排豎著絞刑臺和恥辱柱,當時稱為“公道臺”和“梯子”,應該說這兩樣東西作用也不小,迫使行人移開目光,不忍觀看這片刑場;有多少歡蹦亂跳的人在這里斷送了性命,而五十年后,這里又流行起“圣瓦利埃熱病”,即斷頭臺恐怖癥,所有病癥中最可怕的一種,因為它是人禍,而不是天災。
順便講一講,三百年前,死刑那么肆虐,以其鐵輪、石砌絞刑臺、常用的嵌在路石縫里的各式各樣刑具,堵塞了河灘廣場、菜市場、太子廣場、特拉瓦爾十字教堂、豬市、可怖的鷹山、警士關卡、貓廣場、圣德尼門、香波地、博岱門和圣雅各門,這還不算掌握生殺大權的府尹、主教、教士、神甫和修道院院長的無數(shù)“梯子”,也不算塞納河的溺刑場;但是想來令人欣慰的是,封建社會這個衰老的暴君,逐漸喪失了它的全部甲胄,喪失了它夸耀的酷刑、各種異想天開的刑罰,喪失了每五年要在大堡更新一張皮革刑床的那種笞刑,而且它幾乎完全被逐出我們的法律和我們的城市,又被一部部法典追剿,從一處又一處地方趕走,到了今天,在我們一眼望不到邊的巴黎,它僅僅剩下河灘廣場這可恥一角的小地盤,僅僅剩下一座可憐的斷頭臺,還是一副鬼鬼祟祟、惶惶不安而又無地自容的樣子,仿佛總怕被人當場逮住,干了壞事要趕緊逃之夭夭!
三、“以吻還擊”
彼埃爾·格蘭古瓦趕到河灘廣場時,全身已經(jīng)凍僵了。他是從磨坊橋過來的,好避開貨幣兌換所橋上擁擠的人群,也免得再見到約翰·傅博所畫的肖像旗。可是主教磨坊旋轉(zhuǎn)的輪子,在他經(jīng)過時卻濺了他滿身水,大褂兒全打濕了。而且他還感到,劇本演出失敗后,他格外怕冷了。因此,他望見廣場中間燃得正旺的篝火,就急急忙忙趕過去。但是人很多,里三層外三層,已經(jīng)把篝火團團圍住。
“該死的巴黎佬!”格蘭古瓦自言自語,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詩劇詩人,動不動就來一段獨白,“你們擋住我烤不上火!可我多么需要到火邊暖暖身子??!我的鞋喝足了水,該死的磨輪澆了我一身水。巴黎的鬼主教還有什么磨坊!真不知道一位主教要磨坊干什么?難道要當磨坊主教嗎?如果他只需要我的詛咒,就能實現(xiàn)這種愿望,那我就詛咒他,詛咒他的主教堂和他的磨坊!過去瞧瞧,看那幫閑漢會不會動窩兒!不知道他們在那兒干什么?唔,他們在烤火,好快活啊!他們在觀賞上百根劈柴的火焰,多美的景色??!”
他走到近前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圈子拉得很大,并不是人人都能烤到火,而且這么多觀眾,顯然不全是被百捆柴火燃起的火焰的美景吸引來的。
圍著篝火的觀眾圈里留下一大片空場,有位姑娘在那兒跳舞。
那姑娘是人,是仙女,還是天使,格蘭古瓦一時鬧不清楚,他枉為懷疑派哲學家,又是諷喻詩人,卻被眼前光彩奪目的景象給迷住了。
姑娘的個頭兒并不高,但身材苗條,亭亭玉立,顯得很高。她的肌膚微黑,不過可以想見,白天看來肯定閃著金光,極為漂亮,就像安達盧西亞或羅馬女子那樣。她的纖足也是安達盧西亞型的,穿著秀美的花鞋,顯得那么纖巧,那么相得益彰。她翩翩起舞,轉(zhuǎn)圈飛旋,踏著隨意擲在地上的一塊波斯舊地毯,那張光艷照人的臉每次轉(zhuǎn)向你,烏黑的大眼睛都會向你射去一道電光。
周圍的人個個張大嘴巴,瞪大眼睛觀看,只見她那純美滾圓的雙臂舉到頭頂,嘭嘭敲著巴斯克手鼓,伴隨著舞蹈,那身段修長窈窕,靈活飛動,宛如一只胡蜂,那金光閃閃的胸衣平滑無紋,彩衣飄舞而裸露臂膀,彩裙翻飛而不時窺見線條美妙的小腿,那秀發(fā)烏黑如漆,那目光灼灼似火焰,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一位天仙!
“一點兒不錯,”格蘭古瓦心中暗道,“她是一個火精,是一位山林仙女,是一位天仙,是曼納路斯山的酒神祭女!”
恰巧這時,“火精”的一條發(fā)辮松落,一枚綴在發(fā)上的黃銅錢掉在地上。
“哦,不對!”格蘭古瓦說道,“她是個吉卜賽女郎!”
整個幻象倏然消失。
她又跳起舞來,并從地上拿起兩把短劍,把劍尖抵在額頭上朝一個方向轉(zhuǎn)動,同時身子則朝另一個方向旋轉(zhuǎn)。果然不錯,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吉卜賽女郎。格蘭古瓦盡管頗為失望,但覺得整幅圖景還不乏迷人的魔力。通紅的篝火光亮刺眼,歡騰跳動,映在圍觀群眾的臉上,映在吉卜賽女郎微黑的額頭上,又向四周廣場投射過去,淡白的余光映現(xiàn)跳蕩的人影,映現(xiàn)一側(cè)的大柱樓滿是皺紋蒼老發(fā)黑的面容,另一側(cè)絞刑架的石臂。
千百張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都凝視著跳舞的姑娘,其中有一張臉看得似乎格外出神。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一副嚴峻、沉靜而陰郁的神情。由于旁邊的人遮擋,看不出他的衣著打扮,估計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但是已經(jīng)禿頂,只有兩鬢稀稀落落長幾綹頭發(fā),且已花白了。他的額頭又寬又高,開始刻出一道道橫紋;然而,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里,卻閃爍著非凡的青春、火熱的活力、深沉的情欲。他那雙眼睛死死盯住吉卜賽女郎,就在這個十六歲的放浪少女跳舞、飛旋、為眾人取樂的時候,他那沉思凝想的神情越來越陰沉了。一絲微笑和一聲嘆息,不時在他的唇邊相遇,但笑容比嘆息還要痛苦。
姑娘跳得氣喘吁吁,終于停了下來,觀眾則滿懷愛心,熱烈鼓掌。
“佳利!”吉卜賽姑娘叫了一聲。
格蘭古瓦立刻看見跑來一只小山羊,雪白而美麗,靈敏而活潑,神采奕奕,兩只角染成金黃色,四只蹄子也染成金黃色,還戴著金黃色的項圈。剛才它一直蜷伏在地毯的一角,瞧著主人跳舞,格蘭古瓦沒有注意到它。
“佳利,該你的了?!碧璧墓媚镉终f了一句。
姑娘坐下來,將巴斯克手鼓親熱地舉到小山羊面前,問道:
“佳利,現(xiàn)在是幾月份?”
小山羊豎起前蹄,在小鼓上敲了一下。果然不錯,正是一月份。觀眾鼓起掌來。
“佳利,”姑娘翻轉(zhuǎn)了巴斯克鼓面,又問道,“今天是幾號呀?”
小山羊又豎起金色的蹄子,在鼓上敲了六下。
“佳利,”埃及女郎再一次翻轉(zhuǎn)鼓面,又問道,“現(xiàn)在幾點鐘啦?”
佳利便敲了七下,正巧這時,大柱樓的時鐘打了七下。
觀眾都驚嘆不已。
“這里面有巫術!”人群中一個險惡的聲音說道。說話的人正是那個死盯著吉卜賽姑娘的禿頂男子。
姑娘打了個寒噤,扭頭望望;但是又爆發(fā)出一陣掌聲,淹沒了這聲哀鳴。
掌聲甚至從她心靈上完全抹去了那人的聲音,因此,她還繼續(xù)考問她的小山羊。
“佳利,在圣燭節(jié)游行隊列中,城防手銃隊隊長吉沙爾·大勒米先生,是一副什么樣子呢?”
佳利豎立起來,用兩只后蹄走路,樣子又莊重又斯文,把個手銃隊隊長假正經(jīng)的神態(tài)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全場人哈哈大笑。
“佳利,”表演越成功,姑娘也就越膽大,她又問道,“王國檢察官雅克·夏莫呂閣下,在宗教法庭上,是怎樣夸夸其談的?”
小山羊坐下來,開始咩咩叫,同時揮動前蹄,動作十分奇特,除了學不出他那蹩腳法語、蹩腳拉丁語之外,那姿勢、那聲調(diào)、那神態(tài),整個兒活脫出一個雅克·夏莫呂來。
觀眾的掌聲更熱烈了。
“褻瀆神靈!邪魔外道!”那禿頂男人又叫了一聲。
吉卜賽姑娘再次回過頭去。
“哼!又是那個壞蛋!”她說著,便伸出下嘴唇,做了個似乎是習慣性的撇嘴動作,隨即一旋,轉(zhuǎn)過身去,托著巴斯克手鼓,開始收斂觀眾的賞錢。
大白洋、小白洋、小盾幣、鷹幣,雨點一般投過來。她走到格蘭古瓦面前,猛然停下。詩人摸摸口袋,一探到底,原來囊空如洗,說了聲:“見鬼!”美麗的姑娘卻始終站在那兒,伸著手鼓等待。格蘭古瓦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口袋里若是裝一座秘魯金礦,他也情愿掏出來給跳舞的姑娘??墒撬麤]有秘魯金礦,何況那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
幸而一個意外事件給他解了圍。
“你還不滾開,埃及蝗蟲?”一個尖厲的聲音從廣場最幽暗的角落傳過來。
姑娘大驚失色,轉(zhuǎn)身望去。這回不是那個禿頂男人喊的,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又虔誠又刻毒。
這聲叫喊嚇壞了吉卜賽女郎,卻喜壞了在那兒亂竄的一群孩子。
“是羅朗塔樓的那個隱修婆,”孩子們起哄笑著嚷道,“是麻袋婆在吼叫!大概她沒有吃晚飯吧?看看公共食攤上有什么剩東西,給她送點兒去!”
大家都朝大柱樓擁去。
這工夫,格蘭古瓦趁跳舞的姑娘慌亂之機,趕緊躲到一旁。聽到孩子的鼓噪,他想起自己也沒有吃晚飯,于是也朝食攤跑去。那些小鬼到底腿腳快,等他趕到,食攤的東西一掃而光了,連五蘇一斤的加米松都沒剩下,只有夾雜著玫瑰的挺秀的百合花,還是馬蒂厄·比特恩在1434年畫在墻上的。畫花充饑,這晚飯也太寒酸了。
不吃東西就睡覺不是件快事,不吃東西又不知道去哪兒過夜,就更快活不起來了。格蘭古瓦恰恰落到這種地步。沒有面包,也沒有住處。人窮的滋味,饑寒交迫,他更感到各種需要的催逼。他早就發(fā)現(xiàn)這條真理,朱庇特是在一陣厭世情緒中創(chuàng)造出人類的,這位圣賢整個一生,命運始終圍困他的哲學。至于他格蘭古瓦,此時所遭受的封鎖水泄不通,更是前所未有;他聽見自己的腸胃咕咕作響,覺得噩運實在不擇手段,竟然以饑餓逼使他的哲學就范。
他正愁腸百結(jié),意緒消沉,忽然聽見一陣充滿柔情而又奇特的歌聲,頓時從遐想中醒來。原來是埃及女郎舒展歌喉。
她的歌喉猶如她的舞蹈,猶如她的容貌,極為迷人,卻又難以捉摸,可以說蘊涵著純凈、激揚、空靈、縹緲。聽來是一陣陣心花怒放,一陣陣美妙的旋律,一陣陣意外的節(jié)奏;繼而樂句單純,間有咝咝尖厲的音符;繼而音階輕快跳躍,足令夜鶯退避三舍,但音韻始終那么和諧;繼而八度音起伏跌宕,好似這位唱歌少女悸動的胸脯。隨著歌聲的千回百轉(zhuǎn),她那張俏臉的神態(tài),也奇異般變幻莫測,從極度狂放到極度莊嚴,忽而顯出一副浪相,忽而儼若一位女王。
格蘭古瓦不懂她唱的歌詞是什么語言,看來她本人也未必懂得:顯而易見,她歌唱時的種種表情,同歌詞的內(nèi)容并沒有多大關聯(lián)。譬如下面四句歌詞,從她口中唱出就欣喜若狂:
他們尋找有發(fā)現(xiàn),
寶箱藏在柱里邊,
箱中裝滿新旗幟,
旗上畫著猙獰臉。
隔了幾段,她還唱出這樣一節(jié):
阿拉伯人騎士團,
看似躍馬不動彈。
腰間佩劍好威風,
肩頭還挎神翎箭。
聽她這聲調(diào),格蘭古瓦不禁眼淚盈眶。不過總體來說,她的歌情調(diào)歡快,她像鳥兒一樣歌唱,完全出于恬適,出于無憂無慮。
吉卜賽姑娘的歌聲擾亂了格蘭古瓦的冥想,但是像天鵝劃出水紋一樣。他聆聽著,自覺心中歡然,忘卻了萬念。幾小時以來,只有這會兒他沒有痛苦之感。
然而,這一時刻太短暫了。
那個女人的喊聲,剛才打斷了吉卜賽女郎的跳舞,現(xiàn)在又來打斷她的歌唱。
“你還不住口,地獄的知了兒?”她仍然從廣場最黝黯的角落喊道。
可憐的“知了兒”戛然停止鳴叫,格蘭古瓦急忙捂住耳朵。
“噢!”他叫道,“可惡的破鋸齒,要來鋸斷詩琴啦!”
其他觀眾也像他一樣嘟囔,不止一個人怪道:“那個麻袋婆,讓她見鬼去吧!”那個藏匿不見的老厭物屢次攻擊吉卜賽女郎,此刻要不是過來丑大王的隊列,轉(zhuǎn)移了觀眾的注意,那么,他們絕不會輕饒她。游行隊伍走遍大街小巷,又來到河灘廣場,他們高舉著火把,鬧哄哄沸反盈天。
讀者已經(jīng)看見這支隊伍從司法宮出發(fā),一路上排列成形,不斷擴大,巴黎所有的地痞無賴、無所事事的小偷,以及閑散的流浪漢,全都加入進來;因此,隊列來到河灘廣場時,已經(jīng)聲勢浩大了。
最前列是埃及王國。埃及公爵一馬當先,伯爵們步行,為他執(zhí)韁扶鐙,后面則跟隨亂哄哄的埃及男女,肩頭扛著嘰哇亂叫的孩子;他們這一群,從公爵、伯爵,直到平民百姓,全都穿著破衣爛衫,滿身金光閃閃的銅箔飾物。第二群是“黑幫王國”,即法蘭西各路盜賊,也是按照品列高低排列,級別最低的走在前面。他們四人一排行進,各自戴著不同的標記,表明他們在這奇特的國度中的品銜;他們大多是殘疾人,有瘸腿跛腳的,有少手缺胳膊的,有矮子畸形的,有裝扮成香客的,還有獨眼龍、愣頭青、鼓眼睛、小癟三、流浪兒、孱弱者、騙子手、假殘疾乞丐、假燒傷的人、賣假貨的、破產(chǎn)的商販、假傷兵、放蕩的文書、假麻風病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縱然荷馬再世,也不能盡述。核心的圈子由偽善人和幫兇打手組成,在他們中間好不容易才識別出丐幫幫主,這位龍頭大哥蹲在由兩條大狗拉的小車里。在丐幫王國之后,則出現(xiàn)伽利略帝國
。伽利略帝國皇帝紀堯姆·盧梭,身披酒跡斑斑的大紅袍,龍行虎步,氣宇軒昂,由相互搏擊和跳祝捷舞的藝人作先導,周圍簇擁著御駕執(zhí)杖吏、扈從和審計院的文書。游行隊伍殿后的,則是司法宮的文書們,他們身穿黑袍,奏著不亞于群魔舞會上演奏的音樂,舉著花枝招展的五月樹和黃色大蠟燭。在這大群人中間有狂人大騎士團,他們肩扛的擔架上,點燃的小蠟燭數(shù)量極多,超過瘟疫流行時圣日內(nèi)維埃芙圣物的抬架。新登基的丑大王頭戴王冠,身披王袍,手持權杖,端然坐在擔架上,真是光彩炫目,他正是圣母院敲鐘人,駝子卡希魔多。
這支光怪陸離的游行隊伍,每一部分都有自己的獨特音樂。埃及人彈著非洲七弦琴并敲著手鼓,叮咚作響。丐幫不大懂音樂,但是也拉著弦琴,吹著牧羊角號,彈著12世紀的哥特琴。伽利略帝國也不比丐幫強多少,聽他們彈奏的早期藝術的三弦琴,只能辨別出“來”、“拉”、“咪”三個音。不過,還是在丑大王周圍,才稱得上音樂薈萃,集當年音樂之大成,演奏得富麗堂皇,熱鬧非凡,使用的三弦琴有高音、次高音和中音三種,還有笛子和銅管樂器。唉!讀者應當記得,這正是格蘭古瓦的樂隊。
游行隊列從司法宮到河灘廣場這一路上,卡希魔多那奇丑而憂傷的面孔,如何漸次開顏,喜形于色,終至得意揚揚的神態(tài)變化,是很難描繪出來的。這是他有生以來,自尊心第一次得到滿足。在此之前,他因地位卑賤而受盡了鄙夷和屈辱,又因相貌丑陋而遭人厭惡。因此,他雖然失聰,卻像貨真價實的大王一樣,有滋有味地品嘗眾人的歡呼,盡管他一向受這幫人憎惡而反過來憎厭他們。他的子民是烏合之眾,全是狂徒、殘疾人、盜賊和乞丐,這又有何妨!他們終歸是子民百姓,而他終歸是君王。這陣陣譏誚的掌聲、這種種可笑的恭敬,他都完全當真;不過也得承認,群眾在嘲弄中還真夾雜著畏懼的情緒。因為,駝子無比強壯,羅圈腿動作敏捷,而聾子又心黑手辣:這三種特質(zhì)就沖淡了荒唐可笑的印象。
再說,我們也決不會相信,這位新的丑大王能明了自己的感覺和他所引起的感覺。這個先天不足的軀體中所寓居的靈魂,必然有殘缺不全、閉塞不通的成分;因此,他此刻的感受在他的意識中,也肯定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唯獨喜悅極為突出,自豪占主導地位,他那陰沉而不幸的面孔,也就容光煥發(fā)了。
卡希魔多正自我陶醉,耀武揚威地經(jīng)過大柱樓時,一人怒氣沖沖,忽然從人群中闖出來,一把從他手中奪去他那丑大王的標志——那根包著金紙的木棍,眾人見此情景,無不深感意外,無不驚駭。
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正是剛才躲在人群中發(fā)泄仇恨,大肆威脅吉卜賽女郎的那個禿頂男人。他一身教士打扮。他從人群里沖出時,格蘭古瓦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他來,驚呼道:
“咦!這不是我的學藝師傅,克洛德·弗羅洛主教代理嗎!見鬼,他要把這個獨眼龍怎么樣?想要讓這獨眼龍吞掉吧!”
果然,隨著一聲驚叫,可怕的卡希魔多跳下?lián)?,女人紛紛轉(zhuǎn)過臉去,不忍心看著主教代理被撕成碎片。
卡希魔多一個箭步躥到教士面前,瞧了瞧他,卻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教士扯掉他的王冠,折斷他的權杖,撕爛他那綴著金箔的王袍。
卡希魔多雙手合十,低頭跪著。
繼而,兩人雖然都不講話,卻打起手勢,做出種種姿態(tài),開始一場奇特的交談。教士昂然站立,大發(fā)雷霆,又咄咄逼人;卡希魔多則卑恭地跪著,極力哀求懇請。然而只要愿意,卡希魔多動一動手指頭,就肯定能把這個教士碾碎。
主教代理粗暴地搖著卡希魔多強壯的臂膀,終于示意他站起來跟他走。
卡希魔多站起身來。
這時,狂人團從一陣驚愕中醒悟過來,想前來護駕,保衛(wèi)他們這位被猝然趕下寶座的大王。埃及人、丐幫和所有小文書們,將教士團團圍住,厲聲叱責。
然而,卡希魔多卻挺身護住教士,他揮動著兩只大拳頭,牙齒咬得咯嘣響,像發(fā)怒的猛虎一般,注視著進犯的人。
主教代理又恢復陰沉而莊重的神態(tài),他向卡希魔多略一示意,便默默地離去。
卡希魔多劈開人群,在前邊為他開路。
他們穿過人群,穿過廣場,可是喜歡熱鬧、游手好閑的人,黑壓壓一片,都要在后面跟隨。于是,卡希魔多掉過頭來斷后,倒退著尾隨主教代理,他那形體敦敦實實,樣子猙獰可怖,毛發(fā)倒豎,四肢蓄勢待發(fā),齜著野豬似的獠牙,又像猛獸一樣咆哮,只要手腳一動,目光一瞥,人群就如退潮一般紛紛閃避。
他們倆鉆進又黑又窄的小街里,眾人干瞪眼看著,誰也不敢貿(mào)然追上去:卡希魔多那咯嘣嘣咬牙的幻影,就足以把住街口。
“嘿!真是妙不可言!”格蘭古瓦說道,“可是鬼知道,我上哪兒去混頓晚飯呢?”
四、夜晚街頭追逐美女的麻煩
格蘭古瓦不假思索,跟上了吉卜賽女郎。他看見那姑娘帶著小山羊,走進刀剪街,自己也走上那條街道。
“有何不可呢?”他自言自語道。
格蘭古瓦是個在巴黎街頭流浪的哲人,他早已發(fā)現(xiàn),跟蹤一位不知道她去哪兒的美貌女子,比什么都更能激發(fā)奇思異想。甘愿放棄自主,自家異想天開要依賴另一人的異想天開,而對方又毫無覺察,這既有放縱的獨立性,又有盲目的順從,兩者混雜,莫名其妙地介乎于奴性和他喜歡的自由之間。的確,格蘭古瓦頭腦復雜,優(yōu)柔寡斷,基本上是個混雜體,執(zhí)于各端,始終垂懸于人的各種傾向當中,使其相互制約。他往往好把自己比作穆罕默德的陵墓,受方向相反的兩塊磁石所吸引,永遠游移于高和低,拱頂和地面,上升和墜落,天頂和天底之間。
假如格蘭古瓦生于當世,他在文學的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間,一定會恪守中庸之道!
實在遺憾,他還算不上遠古人,能活上三百歲!他棄世便給人間留下一段空白,如今更有深切之感。
況且,格蘭古瓦好在街上跟蹤行人,尤其行路的女子,要說有多大的癖好,也無非是不知道何處投宿。
就這樣,他邊走邊思索,尾隨著吉卜賽姑娘。這個時辰,市民們都匆匆回家,在這天營業(yè)的小酒店也陸續(xù)關門,姑娘見此情景,就加快腳步,帶著美麗的小山羊一路小跑。
“不管怎樣,”格蘭古瓦大致這樣想道,“她總得有個住的地方,而吉卜賽女人心腸好——誰說得準呢?……”
設疑之后跟著省略號,這其中的妙想是難以言表的。
不過,他經(jīng)過一些人家,聽到最后關門的市民交談的只言片語,心中所想的好事思路也就不時中斷。
有時碰到的是兩個老頭在攀談。
“蒂博·菲尼克勒師傅,知道嗎,天氣冷啦?”
(剛一入冬,格蘭古瓦就領教了。)
“是啊,博尼發(fā)斯·狄索姆師傅!今年冬天,別又像三年前,就是八〇年那時候,燒柴漲到八蘇一擔!”
“噯!蒂博師傅,那算什么,要說起1407年那年冬天,從圣馬丁節(jié)上凍,一直到圣燭節(jié)才解凍!天氣冷極啦,大法院的錄事每寫三個字,就要呵凍,審訊記錄總是斷斷續(xù)續(xù)!”
再往前走一段,又碰見鄰家的兩個女人:她們站在自家的窗口,舉著的蠟燭在霧靄中噼啪作響。
“拉布德臘克太太,今天出的事兒,您丈夫沒有給您講嗎?”
“沒有哇,屠爾康太太,出什么事兒啦?”
“就是大堡的公證人,吉勒·戈丹先生騎著馬,看見佛蘭德使團那隊人馬,他的馬就驚了,撞倒了塞勒斯坦修會的修士菲利坡·阿弗里奧先生?!?/p>
“真的嗎?”
“一點兒不假?!?/p>
“市民騎的一匹馬!真有點兒邪門兒。要是騎兵隊的一匹戰(zhàn)馬嘛,那倒沒得說!”
窗戶關上了,格蘭古瓦的思路也斷了。
幸好他很快就找到了思路的斷頭,毫不費力地重新接上,這也多虧了吉卜賽女郎和佳利。兩個苗條、娟秀而喜人的倩影,一直走在前邊,格蘭古瓦贊賞她倆嬌小玲瓏的纖足、窈窕秀美的身形、綽約多姿的體態(tài),在觀賞中幾乎將她倆混淆起來:從穎慧和友愛的角度來看,覺得那是兩個妙齡女郎;從輕盈、靈活、敏捷的腳步來看,又認為那是兩只母山羊。
越走街道越黑,越闃無人聲。宵禁的鐘聲早已響過,路上難得碰見一個行人,難得看見哪家窗戶還透出燈光。格蘭古瓦跟隨埃及姑娘,闖入了錯綜復雜的一座迷宮——在古老的無辜圣嬰公墓周圍,小街、岔路和死胡同縱橫交錯,宛如被貓抓亂了的一堆線。
“這些街道,真是不通邏輯!”格蘭古瓦嘆道。他迷失在千回百轉(zhuǎn)的盤陀路中,而看那女郎卻輕步熟路,毫不遲疑,走得越來越快了。至于他本人,則完全轉(zhuǎn)蒙了,要不是拐過一條街道,偶然望見菜市場的那根八角形恥辱柱,看見柱頂鮮明投在韋德萊街一家亮燈窗戶上的黑影,他真弄不清走到哪里了。
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那姑娘注意他了,多次回頭,神色不安地望望他,有一次經(jīng)過一家面包房,她甚至突然站住,借著半開的店門射出的燈光,從頭到腳打量他一遍。瞥了這一眼之后,格蘭古瓦見她又像他先前看到的那樣撇了撇嘴,掉頭又繼續(xù)趕路。
姑娘這一撇嘴,倒引起格蘭古瓦的考慮:她這嬌嗔的表情中,肯定包含蔑視和嘲笑的意味。他這樣一想,便不覺低下頭來,放慢腳步,同那姑娘拉開了距離;待她拐進另一條街剛剛不見,就聽見她尖叫一聲。
他急忙快步跑去。
這條街伸手不見五指。不過,在拐角圣母像腳下有一個鐵籠子,里面點著一盞油燈,格蘭古瓦借著微光,看見吉卜賽女郎正在兩條漢子的手臂中掙扎,那兩條漢子極力堵住她的嘴,窒息她的叫喊??蓱z的小山羊嚇壞了,抵著角咩咩直叫。
“救人啊,巡邏隊的先生們!”格蘭古瓦高聲呼救,勇敢地沖上去。抓住那姑娘的兩條漢子,有一個朝他回過頭來,原來是卡希魔多那張猙獰可怖的怪臉。
格蘭古瓦沒有逃跑,可也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卡希魔多卻逼過來,反手一掌,就將他擊出四步遠,摔倒在鋪石路上。接著,那個魔頭一只手臂托著吉卜賽女郎,就像搭著一條絲巾似的,飛步跑掉,一忽兒便隱沒在黑夜中。那個同伙跟在后邊,也消失不見了。可憐的小山羊跟著追趕,咩咩慘叫。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賽姑娘連連呼叫。
“站住,壞蛋!把這個浪貨給我放下!”突然像打雷般一聲斷喝,只見從鄰街沖出一名騎手。
他是一名羽林軍騎衛(wèi)隊長,全身披掛,手執(zhí)一把巨劍。
他從驚愕的卡希魔多的手中奪過吉卜賽姑娘,橫放在馬鞍上。待猙獰可怖的魔駝定下神來,沖上去要奪回他掠獲的女子,緊隨隊長的十五六名羽林軍衛(wèi)搶上前來,個個手執(zhí)長劍。這是一小隊禁軍,奉巴黎軍警統(tǒng)領羅伯爾·戴圖維爾之命,沿街巡邏檢查宵禁。
卡希魔多被包圍逮捕,牢牢地捆住。他狂吼亂叫,口吐白沫,牙齒咬得咯嘣作響,如果是大白天,那么毫無疑問,單憑他這張因發(fā)怒而更加丑惡的臉,他就能嚇跑這一小隊人馬。丑相是他的最可怕的武器,然而,黑夜卻解除了他的武裝。
他的同伙趁廝打的時候溜掉了。
吉卜賽女郎從馬鞍上優(yōu)美地坐起來,雙手鉤住年輕軍官的雙肩,定睛凝視他片刻,仿佛既喜愛他那英俊的相貌,又欣然感激他的搭救之恩。繼而,她率先打破沉默,使甜美的聲音更加甜美,問道:
“警官先生,您尊姓大名?”
“浮比斯·德·夏多佩隊長,為您效勞,我的美人兒!”軍官挺身答道。
“謝謝?!惫媚镎f道。
浮比斯隊長捻著他那勃艮第式的小胡子,姑娘趁機哧溜一下滑下馬,像飛箭一般逃掉。
她消失得比閃電還快。
“他娘的!”隊長勒緊捆綁卡希魔多的皮索,恨道,“我寧愿扣住那個浪貨!”
“有什么辦法呢,隊長?”一名騎警說道,“黃鶯飛走了,蝙蝠留下來?!?/p>
五、麻煩續(xù)篇
格蘭古瓦摔得頭昏眼花,躺在街角圣母像前面的石路上,漸漸恢復知覺,但還有一陣迷迷糊糊,神思飄浮,不乏溫馨的感覺,朦朧中,吉卜賽女郎和小山羊兩個空靈的倩影,同卡希魔多那拳沉重的一擊水乳交融。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時間不長。他的軀體接觸路面的部位感到冰涼的刺激,這才猛地清醒過來,神志完全恢復了?!澳膬簛淼倪@股涼氣呢?”他忽然自言自語,一看才發(fā)現(xiàn),半個身子浸在陰溝里。
“獨眼巨人這個魔頭!”他狠狠地咕噥道。想爬起來,可是摔得太重,頭發(fā)昏,渾身疼痛,只好躺在原地。好在手還能活動,他捂住鼻子,先忍一忍。
“巴黎的泥水,”他思忖道,“(因為他相信陰溝是他的宿地已成定局:待在居所,不胡思亂想能干什么?)巴黎的泥水臭得厲害!一定含有大量揮發(fā)性硝酸鹽。況且,尼古拉·弗拉麥勒
和煉金術士都這么看……”
“煉金術士”這個詞,令他猛然聯(lián)想到克洛德·弗羅洛主教代理。他回想剛才撞見的暴力場面:吉卜賽姑娘在兩個漢子中間掙扎,卡希魔多還有個同伙;想到這里,主教代理那陰沉高傲的面孔,在他的記憶中模模糊糊地閃現(xiàn)——“這就太怪啦!”他心中暗道。于是,他從這點出發(fā),在這個基礎上開始假想、造一座荒誕不經(jīng)的大廈——哲學家用紙板搭起的城堡。繼而,他又猛地重返現(xiàn)實:“哎呀!我都凍僵啦!”他叫了起來。
的確,這地方越來越?jīng)]法待了。陰溝污水的每個分子,都從格蘭古瓦腰身奪走一分溫暖,體溫和水溫漸趨平衡,叫人吃不消了。
禍不單行,另一種性質(zhì)的麻煩,又突然向他襲來。一群孩子朝格蘭古瓦躺著的街頭跑來。他們永恒不變的名字就叫“流浪兒”,是一群野孩子,不管什么天氣,總光著腳在巴黎街上亂竄,在我們小時候傍晚放學出校門,也正是他們,看見我們穿的不是破褲子,就朝我們投石塊;這樣一群淘氣鬼,也不管附近居民睡不睡覺,一路大笑大叫,拖著一個不知裝什么東西的奇形怪狀的大口袋;單是他們木鞋的一片響聲,就能把死人給吵起來;格蘭古瓦還沒有完全死去,也給吵得半抬起身子。
“唉嘿!埃納甘·唐代什!唉嘿,約翰·潘斯布德!”他們扯著嗓門叫嚷,“拐角上專賣廢銅爛鐵的商販,厄斯塔什·穆朋那個老家伙玩兒完啦,我們把他的草墊子弄來,點起一堆篝火。今天可是歡迎佛蘭德人的日子呀!”
他們跑到近前,沒有瞧見格蘭古瓦,將草墊子一扔,正巧扔在他的身上。一個小家伙當即抽出一把草,要去圣母像座下的油燈上點燃。
“天哪!”格蘭古瓦咕噥道,“一點著火,我豈不是太熱了嗎?”
情況萬分危急,他就要遭到水火夾攻,于是拼命一掙扎,就像要下油鍋而拼命掙脫的造假幣的犯人那樣,他一躍而起,將草墊子朝流浪兒推過去,拔腿逃跑了。
“圣母??!”孩子們驚呼,“鐵器店老板又還魂兒啦!”
孩子們也都四處逃散。
草墊子主宰了戰(zhàn)場。宗教裁判官倍勒福瑞神甫和科羅澤都一口咬定:第二天,該區(qū)的教士們拾起草墊,非常隆重地送到圣運教堂的寶庫中,圣器管理員從而大賺其錢,他宣揚說在1482年1月6日那天值得紀念的夜晚,莫功塞伊街口的圣母雕像大顯神靈,驅(qū)除了厄斯塔什·穆朋的亡靈:該人臨終時,蓄意將陰魂藏在草墊里,要向魔鬼搞個惡作劇。
六、摔罐成親
格蘭古瓦慌不擇路,拼命跑了一陣,腦袋多次撞到街角的墻上,跨過一條條陰溝,穿過一條條小街,闖進一條條死胡同,轉(zhuǎn)過一個個街口,踏遍菜市場周圍的鋪石馬路,要從曲里拐彎的街巷中找個出路。我們的詩人真是驚慌失措了,如美妙的拉丁文古詩中所說,他探索了“所有大道、小路和途徑”跑了好一陣,他猛然站住,首先是因為喘不過氣來,其次是因為一個疑念從頭腦中閃現(xiàn),他揪住脖領,用手指按住額頭,自言自語:“彼埃爾·格蘭古瓦啊,您這么亂跑,看來沒長腦子。那些淘氣鬼怕您,不亞于您怕他們。跟您說吧,您往北邊跑,想必聽見了他們往南跑的木鞋聲響。因此,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他們逃跑了,倉皇之間,一定丟下了草墊,那正好是熱情招待您的床鋪,而從一清早您就為此奔波,現(xiàn)在圣母把它送給您,是要獎賞您為她編了一出成功而熱鬧的圣跡?。灰春⒆觽儾]有逃跑,果真如此,他們肯定會點著草墊,那不正是一堆旺火,供您享用,既可暖暖身子,又可烤干衣裳。好床還是好火,不管哪種情況,反正草墊是天上掉下來的。也許正是這個緣故,莫功塞伊街頭的圣母馬利亞才讓厄斯塔什·穆朋死掉??墒悄@位老兄,簡直昏了頭,就像庇卡底人碰上法蘭西人
,狼狽逃竄,卻把您要在前面找的東西丟在后面:您真是大傻瓜一個!”
于是,他要原路返回,一面辨認方向,一面鼻嗅耳聽,留神探索,竭力重新找到那塊天賜的草墊。然而徒勞一場。房舍、死胡同、交叉口縱橫盤結(jié),他處處遲疑,進退維谷,只覺得這亂成一團麻的黑暗街巷,比小塔府邸的迷宮還要繁雜紊亂,令人暈頭轉(zhuǎn)向。他終于失去耐心,義正詞嚴地喊道:“這些交叉的街巷真可惡!肯定是魔鬼按照他那鐵叉的樣子建造的?!?/p>
這樣呵叱一聲,總算出了一口氣,這時,他忽然望見一條狹長街道的那頭有一道紅光,精神便為之一振,不禁又說道:“謝天謝地!就在那邊!正是我的墊子在燃燒。”于是,他又自比黑夜迷航的船夫,虔誠地補充道:“致敬,致敬,海上的明星!”
他這句贊美詩,究竟是獻給圣母還是獻給草墊?我們不得而知。
這條長街是慢坡路,沒有鋪石塊,越來越泥濘,也越來越傾斜。格蘭古瓦沒走出幾步,就發(fā)現(xiàn)有些奇特的東西??磥磉@條路并非闃無一人,沿街爬著一團團不知什么東西,模模糊糊,奇形怪狀,紛紛爬向街那頭閃動的亮光,猶如笨重的昆蟲,夜間沿著一根根草莖爬向牧人的篝火。
人處于什么境況,都不如身上一文不名這樣富于冒險精神。格蘭古瓦繼續(xù)往前走,很快趕上那些毛毛蟲中爬得最慢、落到后面的一條,靠近前一看,才明白這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個失去雙腿的可憐殘疾人,只見他用雙手撐著躥動,仿佛僅剩兩只腳的受傷的盲蛛。格蘭古瓦從跟前經(jīng)過時,這只人面蜘蛛抬頭看看他,聲調(diào)凄慘地哀告:“行行好吧,老爺,行行好吧!”
“讓魔鬼把你抓走!”格蘭古瓦說,“也把我一道抓走,我若是明白你要說什么!”
他揚長而去。
接著,他又趕上另一個爬行動物,仔細瞧了瞧,原來是個又缺胳膊又短腿的殘疾:此人的木腿和拐杖結(jié)構復雜,支撐著身子,整個兒像移動的腳手架。格蘭古瓦滿腹典雅的譬喻,眼前所見,心中便比作火神的三足活鼎。
這只活鼎見他過來,便舉帽致敬,帽子就停在格蘭古瓦的下頦兒跟前,好像刮胡子的托盤,同時對他耳朵喊道:“騎士老爺,賞兩個錢買塊面包吧!”
“看來這一個也會說話,”格蘭古瓦說道,“可是,這種語言太粗鄙,他本人若是懂得,那就比我走運?!?/p>
他拍了拍額頭,忽然聯(lián)想起一件事:“對啦,他們上午說的‘愛絲美拉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剛要加快腳步,卻又第三次被什么東西擋住去路。說什么東西,不如說是什么人:是個瞎子,個頭兒不高,滿臉胡須,一副猶太人面孔,由一條大狗帶路,手拿木棍往周圍亂杵。他鼻音很重,帶著匈牙利人口音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吧!”
“好極啦!”彼埃爾·格蘭古瓦說道,“總算有個講基督教語言的人了。看來我是一副樂善好施的相貌,盡管身無分文,也紛紛有人求我施舍。我的朋友(他轉(zhuǎn)身對瞎子說),上周,我把最后一件襯衣賣掉了;既然您只懂西塞羅
的語言,這就是說:上周我把最后一件襯衣賣掉了
?!?/p>
說罷,他掉頭繼續(xù)趕路;不料瞎子也加大步子跟上來,同時,另外兩個殘疾人,那個癱子和那個腿腳殘廢者,也都急匆匆趕上來。他們?nèi)齻€跌跌撞撞,緊緊跟著可憐的格蘭古瓦,并開始向他唱歌:
“行行好吧!”瞎子唱道。
“多施舍點兒錢!”腿腳殘廢的人唱道。
“買塊面包!”跛子按照原調(diào)反復唱道。
格蘭古瓦趕緊捂住耳朵,喊道:“噢!巴別塔?。 ?/p>
他拔腿跑起來。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殘腿人也跑。
他越深入這條街,周圍的殘腿人、瞎子、跛子也越聚越多,還加進來沒胳膊的、獨眼的、滿身大瘡患麻風的,有的從房舍里出來,有的從旁邊的小巷里鉆出來,有的從地窖的氣窗里爬出來,他們呼噪,狂吼,尖叫,全都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蜂擁沖向亮光,在泥濘中翻滾掙扎,活像雨后的蛞蝓。
三個追命鬼緊跟不舍,格蘭古瓦真不知道會落到什么地步,他慌不擇路,在那些人中間逃竄,繞過跛子,跨過殘腿的人,但是畸形人密密麻麻,處處絆腳,真像那個英國船長誤入蟹群中。
格蘭古瓦忽又想到,還不如往回跑,然而為時已晚,一大群人封鎖了退路;那三個乞丐又緊追不放,他只好繼續(xù)向前,既受這不可抗拒的浪潮所推擁,又被恐懼情緒所驅(qū)趕,一時六神無主,恍若經(jīng)歷一場噩夢。
終于跑完這條街,盡頭是一大片空場,只見迷蒙的夜霧中,有成百上千的亮點閃爍。格蘭古瓦仗著腿快,直沖過去,要把三個糾纏他的殘疾幽靈甩掉。
“你這家伙,往哪里去?”缺胳膊少腿的人大吼一聲,扔掉拐杖,邁開大步追上去,那敏捷的步伐是巴黎街頭前所未見的。
這工夫,那個無腿的人也直挺挺站起來,他把沉重的鐵包皮扣到格蘭古瓦的頭上,而瞎子則面對面看他,瞪大的眼睛射著光芒。
“我這是在哪兒???”詩人說,他簡直嚇蒙了。
“在奇跡宮廷。”第四個幽靈走上前來答道。
“我以靈魂發(fā)誓,”格蘭古瓦又說道,“我清清楚楚看到,瞎子能看見東西,跛子能奔跑了,可是,救世主在哪兒?”
他們報以一陣哄笑,笑聲陰森可怖。
可憐的詩人環(huán)視周圍:的確,在這種時刻,從來沒有一個好人走進可怖的奇跡宮廷;這是個魔圈,無論大堡的軍校還是京城的警官,膽敢闖進來的,無不粉身碎骨;這是賊窩,是巴黎臉上的膿瘡;這是條陰溝,每天早晨污水流出去,夜晚又流回來停滯,滿載著邪惡、乞討和流浪,即在各國京城常年橫溢的流浪;這巨大的巢穴,每天晚上,社會的一切寄生蟲都滿載而歸;這是騙人的醫(yī)院,吉卜賽人,還俗的修士,失足的學生,諸如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等所有民族,諸如猶太、基督、伊斯蘭、偶像崇拜等各個宗教的渣滓,他們白天敷上假造的傷口,化裝要飯,夜晚在這里搖身一變而為強盜;總而言之,這是一間巨大的化妝室,在巴黎街頭上演的偷盜、賣淫、謀殺這類永恒喜劇的所有演員,當年就是在這里上妝卸妝的。
這片廣場很寬闊,跟當時巴黎所有廣場一樣,形狀不規(guī)則,鋪石路面也不平整。四處火光閃亮,每處火光都圍著一群奇特的人。他們竄來竄去,大叫大嚷。還聽見尖厲的笑聲、孩子的啼哭、女人的聲音。他們的手和頭映襯著火光,顯現(xiàn)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黑影。地面上跳動的火光伴有難以言狀的憧憧巨影,不時能看到過去一條仿佛人形的狗,或者一個仿佛狗形的人。這里就像群魔宮殿,種族的界限、物種的界限,似乎全打消了。男人、女人、禽獸、年齡、性別、健康、疾病,全部摻雜,混淆,重疊起來,融為一體,無不為這群人所共有,所共享。
格蘭古瓦在惶恐中,借著微弱而閃動的亮光,依稀辨出巨大的廣場圍著一圈破爛不堪的房子,門臉兒都蟲蛀斑斑,變得干癟而萎縮了,每座都開了一兩個有亮光的天窗,在黑暗中看去,像圍坐一圈的老太婆的巨大腦袋,樣子既怪誕又乖戾,眨著眼睛在觀賞群魔亂舞的場面。
這又像一個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世界,是爬行動物麇集、怪異荒誕的世界。
格蘭古瓦被三個乞丐像鉗子一般緊緊抓住,又被周圍一群人的咆哮震聾了耳朵,越發(fā)嚇得魂飛魄散。這個倒霉的家伙極力收攏神思,回想今天是不是禮拜六??墒前踪M勁,他的記憶和思路已然中斷,什么都懷疑起來,思想從所見飄忽到所感,他一再向自己提出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我存在,那么這一切存在嗎?如果這一切存在,那么我存在嗎?”
在周圍一片喧嘩吵嚷中,一聲清晰的叫喊響起來:“帶他見大王去!帶他見大王去!”
“圣母啊!”格蘭古瓦咕噥道,“這里的大王,一定是公山羊了?!?/p>
“帶去見大王!帶去見大王!”眾人不斷地叫嚷。
人人都來拖他,都爭先恐后朝他伸出指爪。然而,那三名乞丐就是不松手,吼叫著同其他人爭奪:“他是我們的!”
詩人那件上衣本來就病入膏肓,這一撕扯也就壽終正寢了。
他穿越可怕的廣場時,目眩神迷的感覺消失了,走了幾步之后,便恢復了真實感。他在逐漸適應這里的氛圍。起初,從他那詩人的頭腦里,說得簡單通俗些,也許是從他那空腹中,升起一道煙霧,也可以說是一層水汽,擴散開來,籠罩住景物,看上去影影綽綽,如在噩夢的迷霧中,在夢幻的黑暗里,萬物的輪廓都在抖動,都在扭曲變形,相聚為龐然的堆疊,景物紛紛化為龍蛇虎豹,人也都變?yōu)轺西洒汪u。繼而,這種種幻象漸漸退隱,他的目光不那么迷亂,也不那么放大景物了。真實世界在他周圍重現(xiàn)本相,既觸目又絆腳,一塊一塊拆毀他原以為身陷其中的可怕的詩境。必須看到他并不是徒涉冥河,而是跋涉在泥濘中;必須看到推擁他的并不是魔鬼,而是強盜;經(jīng)歷險境的并不是他的靈魂,而不折不扣是他的性命(既然他缺少金錢——能十分有效地在強盜和好人之間斡旋的可貴調(diào)停者)。格蘭古瓦更加仔細,也更加冷靜地觀察這種狂歡,終于從群魔舞場跌入了下等酒店。
其實,奇跡宮廷不過是一家下等酒店,而且是強盜酒店,那一片殷紅,既是血色,也是葡萄酒色。
那幾個衣不蔽體的人護送他跑完一程,到達目的地,終于放開他。這時映入眼簾的,并不能把他拉回詩境,甚至拉不進地獄的詩境。這是空前缺乏詩意的冷酷現(xiàn)實:小酒店。如果故事不是發(fā)生在15世紀,那么我們就會說,格蘭古瓦是從米開朗琪羅跌落到卡洛
。
一塊大圓石板上燃著一堆旺火,火焰燒紅了此刻還空著的三角支架。幾張蟲蛀的桌子胡亂擺放,沒有一個略懂幾何學的仆役肯把桌子擺擺整齊,至少防止它們相互切割成罕見的角度。桌上放著大酒碗,滿滿裝著葡萄酒和麥芽酒,許多醉漢聚在周圍,他們借著酒力和火力,一個個臉膛紅得發(fā)紫。其中一個漢子大腹便便,一臉快活的神氣,正熱火朝天地同一個滿身肥肉的妓女親熱。還有一個假當兵的,用他們的黑話來說,就是“油子”,他吹著口哨,正一道一道解下假傷口的繃帶,舒展開從早晨起就千纏萬裹的健壯膝蓋。對面是一個病鬼,他正用白屈菜和牛血炮制次日要用的“傷腿”。再過去兩張桌子,有個假扮香客的強盜,他一身朝香的裝束,口里念著圣后憐世經(jīng),而且加重鼻音,操著誦圣詩的聲調(diào)。另一個角落有個小無賴,正向一個老瘋魔學習發(fā)羊癇風的技藝,如何嚼著肥皂塊口吐白沫。旁邊有個“水腫患者”正在放水消腫,熏得四五個女拐子連忙捂住鼻子,而此刻,她們也圍著桌子爭奪當晚偷來的一個小孩。
這形形色色的場景,正如二百年后索瓦爾所記述的:“宮廷認為十分滑稽可笑,就搬來為國王消遣,并采納芭蕾舞劇《黑夜》為墊戲;這部四幕的芭蕾舞劇,曾在小波旁宮為國王演出。”看過1653年那場演出的人補充說:“‘奇跡宮廷’里各種形體的突然變幻,表演得精彩極了。邦斯拉德還作了幾行相當優(yōu)美的贊詩給我們看?!?/p>
這里,到處可聞粗野的狂笑、淫蕩的歌聲。人人都想引起注意,只顧講話,只顧笑罵,根本不聽旁人說什么。酒杯碰得叮當響,碰杯又引發(fā)爭吵,杯子豁口又剮壞破衣衫。
一條大狗蹲在那里,眼睛盯著火堆。幾個孩子也混入這狂飲歡宴的行列。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又哭又叫。另外一個四歲的胖小子坐在高凳上,雙腿垂在半空,下頦兒剛夠著桌沿兒,待在那里一聲不吭。第三個孩子,正用手指把流下來的蠟燭油攤在桌面上。還有一個小家伙蹲在泥地上,整個身子幾乎鉆進一口大鍋里,用瓦片刮著,發(fā)出的噪音足令斯特拉狄瓦里烏斯暈過去。
一名乞丐坐在火堆旁的大酒桶上,他就是坐在寶座上的花子王,丐幫幫主。
三個家伙把格蘭古瓦拖到酒桶前,狂呼濫飲的人一時靜了下來,只有那孩子還在大鍋里刮出聲響。
格蘭古瓦大氣不敢出,眼睛也不敢抬一抬。
“小子,把帽子摘下來!”抓他來的一個家伙說道。還未待他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人就一把掀掉他的帽子。這頂尖帽破雖破,但總還能遮遮太陽,擋擋雨。格蘭古瓦嘆息一聲。
這時,高坐在酒桶上的幫主開口問道:
“這小子是什么東西?”
格蘭古瓦驚抖一下。這人的聲音盡管頗有聲威,還是令他想起另一個聲音,正是今天午間在觀眾中哀叫“行行好吧!”給他的圣跡劇頭一個打擊的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班·特魯伊傅。
克洛班·特魯伊傅雖然披掛著王者的標志,但還是不折不扣地穿著他那身破衣爛衫,手臂上的膿瘡不翼而飛了。他手中拿一根白皮條鞭子,就是當時軍警用來驅(qū)趕百姓的那種“趕人鞭”。他戴的帽子鑲了一圈箍,帽頂收口,說不準是軟墊童帽還是王冠,因為兩者太相似了。
格蘭古瓦看到奇跡宮廷這個大王,認出正是攪他戲的那個該死的乞丐,但又不知為什么他心中反而重萌一線希望。
“師傅……”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人……陛下……我該怎么稱呼您呢?”他終于承認道。稱呼升級到了頂點,他確實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如何降下來了。
“大人、陛下,或者伙計,隨你怎么叫我都行!你可得快點兒。你有什么話要替自己辯護?”
“替自己辯護?”格蘭古瓦心想,“這話聽著可別扭?!彼謬肃榈溃骸拔揖褪墙裉炷莻€……”
“讓魔鬼一爪子抓你去!”克洛班打斷他的話,“叫什么名字,小子,少廢話。告訴你,你面前是三位強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魯伊傅,金錢王國的國王,丐幫大頭目的傳人,黑幫王國的大君;你看那邊,頭纏破布條、黃臉膛的那個老家伙,他叫馬提亞斯·韓加迪·斯皮卡利,是埃及和波希米亞大公;再有那個胖子,沒有聽我們講話、正撫摩一個浪貨的那個,他叫紀堯姆·盧梭,是伽利略皇帝。由我們?nèi)藖韺從恪D悴皇呛趲统蓡T,卻闖入黑幫王國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權,應當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加朋’、‘真米肚’或‘離福地’,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竊賊、乞丐、流浪漢。你是這一類人嗎?說一說吧。亮出你的身份。”
“可惜!”格蘭古瓦答道,“我沒有這份兒榮幸。我是創(chuàng)作那出……”
“別說了,”特魯伊傅不容他說完,就喝斷他的話,“要吊死你!理所當然,正派的市民先生們!你們那邊怎么對付我們,我們這邊就怎么對付你們。你們定什么法律懲罰無家無業(yè)的游民,游民也拿什么法律懲罰你們。如果說法律太殘忍,那也是你們的過錯。就應該不時地觀賞觀賞,一個正人君子脖子套上繩索的那副怪相,這樣,事情才公平合理。好啦,朋友,快活一點兒,把你的破衣服分給這里的小姐們。我要吩咐人把你吊死,好讓這里的無賴漢開開心。你的錢袋呢,給他們買酒喝。你要是弄什么儀式,那兒有個石臼,里邊有個石頭天老兒,還很像樣,是我們從公牛圣彼得教堂偷來的。給你四分鐘,去把你的靈魂扔到他的頭上?!?/p>
這番話真叫人膽戰(zhàn)心寒。
“以我的靈魂發(fā)誓,講得真棒!克洛班·特魯伊傅布道,比得上教皇那個圣老兒?!辟だ曰实廴碌?,同時摔破酒碗去墊桌子腿。
“皇上和王上各位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不知怎的,他又定下神來,說話的口氣堅決了,“你們可不能這么干。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是個詩人,今天白天在司法宮大堂里演出的寓意劇,就是我創(chuàng)作的?!?/p>
“哦!是你呀,師傅!”克洛班說道,“以上帝的腦袋保證,我也在那兒啦!這又怎么著,伙計,就因為白天你讓我們無聊了好一陣,晚上就不吊死你了嗎?”
“恐怕在劫難逃了,”格蘭古瓦暗自思忖,不過他還要掙扎一下,“我不明白為什么詩人就不能算作無家無業(yè)的游民、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竊賊,墨丘利就是一個……”
克洛班打斷他的話:“你說的什么鬼話,是想蒙我們呀!他媽的,別忸忸怩怩,痛痛快快讓我吊死算啦!”
“請原諒,金錢王國國王陛下,”格蘭古瓦回駁道,現(xiàn)在他寸土必爭了,“我的話值得聽一聽……請等一等!……聽我說……您總不至于還沒聽我申訴就判決我吧……”
其實,他這哀求的聲音,完全淹沒在周圍的喧鬧聲中了。那個小鬼越發(fā)起勁地刮鍋。更有甚者,一個老太婆剛把鐵鍋放到燒紅的三腳架上,滿鍋的肥油熬得嘩嘩亂響,仿佛一群孩子吵吵嚷嚷,跟隨一個戴假面具的人。
這工夫,克洛班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酩酊大醉的伽利略皇帝商量事,他厲聲喝道:“安靜點兒!”然而,那口大鍋和熬油鍋卻不聽他這一套,繼續(xù)演出二重唱。于是,他從酒桶上跳下來,飛起一腳,踢得大鍋連同孩子一起滾出十來步遠。接著又是一腳,將鐵鍋里的肥油全踢翻到火堆上,末了,他大搖大擺地回到寶座上,根本不理睬那孩子的抽泣、那老太婆眼看晚餐化作白煙而發(fā)的怨艾。
特魯伊傅招招手,立刻過來幾個人,在他身邊排成馬蹄鐵形,有大公、皇帝、頭號打手和偽善人;圍在中間的格蘭古瓦,始終被死死地揪住。這個半圓圈陳列著破衣爛衫、金箔、叉子、斧頭、冒著酒氣的小腿、赤裸的粗胳臂、骯臟委頓而呆癡的面孔??寺灏唷ぬ佤斠粮瞪砭又虚g,這群要飯花子的圓桌會議如果是元老院,那么他就是大元老;如果是貴族團,那么他就是大首領;如果是紅衣主教會議,那么他就是教皇。一來他高高坐在酒桶上,二來他有一副難以描摹的傲慢、粗野而狂暴的神態(tài),這使他的眼珠放射賊光,也沖淡了他那粗獷的形貌中獸性的特質(zhì)??梢哉f是豬群中的一頭野豬。
“聽著,”特魯伊傅用粗硬的手撫摸著畸形的下巴,對格蘭古瓦說,“我想不出為什么就不能吊死你。不錯,看樣子你老大不愿意;顯而易見,你們這些市民還不習慣。你們把這事兒想得太玄乎了。說穿了,我們并不想跟你過不去。眼下,你要想活命,還有一個辦法。你愿意入伙嗎?”
格蘭古瓦眼看小命要丟,開始萬念俱灰,忽聽這樣一個建議,有什么反應是可想而知的,他狠命地抓住,說道:
“我當然愿意,求之不得。”
“你同意加入火劍幫嗎?”克洛班又問道。
“加入火劍幫,正中下懷?!备裉m古瓦答道。
“你承認自己是無法無天的刁民嗎?”金錢國國王又問道。
“是無法無天的刁民。”
“是黑幫王國的順民?”
“是黑幫王國的順民?!?/p>
“是個流浪漢?”
“是個流浪漢?!?/p>
“連靈魂都是?”
“連靈魂都是?!?/p>
“告訴你吧,即便如此,也要照樣吊死你?!贝笸跤终f道。
“活見鬼!”詩人說道。
“只不過,”克洛班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過些時候再吊死你,要守法的巴黎城出錢,搞得隆重些,使用有氣派的石柱絞刑架,由那些良民執(zhí)刑。這樣死了也是一種安慰?!?/p>
“您說得對?!备裉m古瓦答道。
“還有別的好處呢。當了刁民,不用交泥路捐、窮苦捐,也不用交燈火捐,這些錢,巴黎良民可都得拿?!?/p>
“那好吧,我同意,”詩人說道,“我就是流浪漢、黑幫分子、刁民、火劍幫客,要我當什么都成。其實這些,我早就是了,金錢大王陛下,因為我是哲學家嘛:哲學包羅萬象,哲學家兼為萬眾,這您是知道的?!?/p>
金錢國大王皺起眉頭,說道:
“你當人不識數(shù)啊,朋友?你跟我胡謅什么,不就是匈牙利猶太黑話嗎?我可不懂希伯來語。做強盜,不見得非是猶太人不可?,F(xiàn)在,我甚至都不動手盜竊了,我超出了這種行當,要動手就是殺人。割喉嚨,干;割錢袋,不干!”
他這一生氣,講話越來越斷斷續(xù)續(xù),格蘭古瓦很想插進這句抱歉的話:“請原諒,陛下,我說的不是希伯來語,而是拉丁文?!?/p>
“告訴你,”克洛班怒沖沖地接著說,“我不是猶太人,我要叫人吊死你,猶太教的肚皮!連同你身邊賣假貨的小猶太,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看見他釘死在柜臺上,就跟一枚假錢幣那樣!”
他邊說邊指著那個滿臉胡子的小個兒匈牙利猶太人,正是先前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吧”,講匈牙利話的那個家伙;而他又聽不懂別的語言,看著金錢國大王沖他發(fā)火,真是驚詫不已。
克洛班大人終于平靜下來,又問詩人:
“小子!你愿意當流浪漢?”
“毫無疑問。”詩人答道。
“光愿意還不夠,”暴性子的克洛班說道,“好愿望,并不能給菜湯里增添一個蔥頭,只能幫助上天堂;然而,天堂和黑幫是兩碼事。要想加入黑幫,你得證明自己還有點兒用處,瞧瞧你摸假人的錢包怎么樣。”
“您要我摸什么都成??!”格蘭古瓦答道。
克洛班揮了揮手。幾個黑幫分子離開圈子,工夫不大搬回來兩根立柱。立柱下端有平木和支架,放在地上好穩(wěn)當些,上端架一根橫梁;一個很像樣的便于移動的絞刑架,眨眼工夫就在格蘭古瓦面前豎起來,不由得他不滿意。什么也不缺,連絞索都有,吊在橫梁下悠然地擺來擺去。
“他們要搞什么名堂?”格蘭古瓦納悶,心里不安起來。恰好這時,一陣鈴響打消了他的憂慮:丐幫的人又搬來一個假人,用繩索套住脖子將它吊起來。只見它穿著紅衣裳,頗像嚇唬鳥雀的草人,渾身掛滿了大小鈴鐺,足夠三十匹卡斯蒂利亞騾子披掛的了。這么多鈴鐺隨著吊繩的搖曳響了一陣,聲音漸漸止息。同時,那假人也靜止不動了,完全順應代替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鐘擺的規(guī)律。
克洛班指了指假人下面的一個搖搖晃晃的破舊矮凳,對格蘭古瓦說:“站上去!”
“要死啦!”格蘭古瓦提出異議,“我會折斷脖子的。您這凳子瘸腿,就跟馬提雅爾的警句詩一樣:一個腿六音步,一個腿五音步?!?/p>
“上去!”克洛班又說道。
格蘭古瓦登上去,腦袋和手臂搖晃半晌,總算找到了重心。
“現(xiàn)在,”金錢國大王接著說,“你把右腳盤到左腿上,踮起左腳尖?!?/p>
“陛下,”格蘭古瓦說道,“您是非要我摔斷胳膊腿不可啦?”
克洛班搖了搖頭,說道:
“聽著,朋友,你的廢話太多。兩句話就能給你講清楚:你這樣踮起腳,就能摸得著假人的衣兜,兜里有個錢包,你能掏出來,又不碰響鈴鐺,就算合格了,可以當丐幫的人,只需挨鞭子抽一周就行了?!?/p>
“噢,上帝的肚子!挨鞭子可不干,”格蘭古瓦說道,“萬一我把鈴鐺碰響了呢?”
“那就吊死你。明白嗎?”
“一點兒也不明白?!备裉m古瓦答道。
“再告訴你一遍:你要摸假人的衣兜,把錢包掏出來,哪怕碰響了一個鈴鐺,也得吊死。這回明白了吧?”
“好吧?!备裉m古瓦說,“我明白了。還怎么樣呢?”
“你要是掏出錢包,又沒有碰響鈴鐺,那你就成了丐幫的人,然后連續(xù)鞭打你一星期。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噯,陛下,我又糊涂了。我怎么才能便宜點兒呢?一種情況是吊死,另一種情況是挨打……”
“加入丐幫呢?”克洛班又說,“加入丐幫呢?難道這不算什么嗎?打你也是為你好,讓你的皮肉經(jīng)得起打。”
“太謝謝啦。”詩人答道。
“好啦,動作快點兒!”大王說著,用腳磕酒桶,就像敲大鼓一般發(fā)出咚咚的聲響,“快點兒掏假人的兜兒,把這事兒了啦!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只要聽見一聲鈴響,我就讓你代替這個假人。”
黑幫分子聽了克洛班的話,都鼓掌喝彩,紛紛圍上來,在絞刑架四周站了一圈,殘忍地哈哈大笑,格蘭古瓦一看便明白,他們實在太開心了,什么都干得出來。因此,他不再抱任何希望,只存一點兒僥幸心理,能順利完成強加給他的這一可怕的操作。他決意冒險一試,不過動手之前,他還是虔誠地祈禱一番,求他要掏包的假人高抬貴手,也許這假人比丐幫的人更容易動惻隱之心。這么多鈴鐺,一個個都像眼鏡蛇,張開大口,吐著毒芯,看樣子隨時要咬他,要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噢!”他喃喃說道,“怎么可能,我的小命就系于這里一個小鈴的輕微搖晃嗎?噢!”他雙手合十,又默禱,“響鈴啊,勞駕別響!搖鈴啊,勞駕別搖!晃鈴啊,勞駕別晃!”
他還想碰碰運氣,問特魯伊傅:
“萬一刮來一陣風呢?”
“照樣吊死你?!睂Ψ胶敛华q豫地答道。
看來毫無回旋、緩解的余地,也沒有任何借口解脫。于是他橫下一條心,右腳盤到左腿上,踮起左腳,伸出手臂,可是剛摸到假人,由一只腳支撐的身子,就在只有三條腿的凳子上搖晃起來。他下意識地去扶假人,立刻失掉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假人被他手掌一推,轉(zhuǎn)了個身,順勢移動,在兩根柱子之間大搖大擺起來,身上無數(shù)鈴鐺催命一般響成一片,震得格蘭古瓦兩耳發(fā)聾。
“該死!”他摔下時叫了一聲,趴在地上不動了,就像死了似的。
這當兒,他聽見頭上可怕的鈴聲震天響,丐幫的人怪聲狂笑,還聽見特魯伊傅說道:“把這家伙給我拉起來,吊上去,絕不輕饒!”
格蘭古瓦爬起來。這時,假人已經(jīng)解下來,給他讓位了。
黑幫分子把他揪到凳子上??寺灏嘧哌^來,用繩索套住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永別了,朋友!哪怕有教皇那樣一副彎彎腸子,這回你也逃不掉了?!?/p>
格蘭古瓦想說“饒命”,但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他游目四望,一點兒希望也不見:他們都在哈哈大笑。
“星星美葡萄,”金錢國大王叫道,只見一個大塊頭的乞丐應聲出列,“爬到橫梁上去?!?/p>
星星美葡萄敏捷地爬上橫梁;過了一會兒格蘭古瓦抬起頭,看見他蹲在上面的橫梁上,不禁心驚膽戰(zhàn)。
“現(xiàn)在,”特魯伊傅又說,“我一拍手,紅臉安德里,你就用膝蓋把凳子拱倒;弗朗索瓦唱李子,你就抱住這小子的腿往下拉;你呢,美葡萄,你就一下子跳到他肩上。你們?nèi)齻€要同時行動,聽清楚了嗎?”
格蘭古瓦不寒而栗。
“準備好了嗎?”克洛班·特魯伊傅對他們?nèi)齻€說。這三個黑幫分子準備撲到格蘭古瓦身上,像三個蜘蛛要撲向一只蒼蠅??蓱z的家伙,受刑前的等待真可怕;這工夫,克洛班還不慌不忙,將幾根沒有燒著的樹枝踢進火堆里?!皽蕚浜昧藛??”他又重復問道,雙手張開準備擊掌。再過一秒鐘,就玩兒完了。
然而他卻停住了,好像突然有了個什么念頭。
“等一等,”他說道,“我倒忘啦!……咱們還有個規(guī)矩:要吊死一個男的,總是先問問有哪個女的要他——伙計,你只有這最后一點兒活路。要么跟一個女花子結(jié)婚,要么跟繩子結(jié)合?!?/p>
吉卜賽人的這條法律,不管讀者覺得多么怪異,可是直到如今,還在英國宗教古法典中有詳細記載。請參閱《伯靈頓法規(guī)評述》。
格蘭古瓦長吁了一口氣。半小時以來,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他不敢過分相信。
克洛班重又爬上大酒桶,嚷道:“喂!喂!女的,娘兒們,你們當中,從女巫到女巫的雌貓,凡是母的,有哪個騷貨想要這個浪子?喂,科萊特·拉夏龍!伊麗莎白·特魯凡!西蒙娜·若杜因!瑪麗·皮埃德布!托娜·拉龍格!貝拉德·法努埃爾!蜜歇兒·日納伊!咬耳朵克洛德!瑪圖琳·吉羅魯!喂!伊莎博·拉提埃里!你們都過來呀,都瞧一瞧??!白撿一個男人!誰要???”
格蘭古瓦這副慘相,當然吊不起人家的胃口。女花子看到處理的這種貨色,似乎都沒有什么興趣。倒霉的家伙聽見她們回答:“不要!不要!吊死他吧,還可以讓大家開開心!”
不過,還是有三人出列,走過來嗅嗅他。頭一個是四方臉的胖姑娘,她仔細察看哲學家這件寒酸的上衣,只見大窟窿小眼,比炒栗子的破鍋還破。胖妞兒做了個鄙夷的鬼臉,咕噥一聲:“破鋪襯!”又問格蘭古瓦:“瞧瞧你的斗篷吧?”
“斗篷丟了。”格蘭古瓦答道。
“你的帽子呢?”
“給人搶去了。”
“鞋怎么樣?”
“鞋底磨穿了?!?/p>
“你的錢包呢?”
“唉!”格蘭古瓦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
“那就讓人吊死吧,還得說聲謝謝!”女花子啐道,扭頭走了。
第二個是老太婆,一張黑臉滿是皺紋,奇丑無比,就是在奇跡宮廷也有礙觀瞻。她圍著格蘭古瓦轉(zhuǎn)了一圈,嚇得他直發(fā)抖,還真怕被她要了去。不料,她也嘟囔一句:“他太瘦了?!庇谑亲唛_了。
第三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不太難看,還算有兩分姿色。
“救救我吧!”可憐的家伙低聲向她哀告。
姑娘倒是有憐憫他的意思,端詳了一會兒,然后垂下目光,擺弄衣裙,一時拿不定主意。格蘭古瓦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這是他最后的一線希望了?!安恍?,”姑娘終于說道,“不行!紀堯姆·龍格儒會揍我的。”她也回到人群里了。
“伙計,活該你倒霉!”克洛班說道。
說罷,他從大酒桶上站起來,嚷道:“沒人要嗎?”他模仿拍賣場估價員的聲調(diào),逗得全場哈哈大笑,“沒人要嗎?一——二——三——!”他轉(zhuǎn)向絞刑架,點頭示意,說了一聲:“拍板!”
星星美葡萄、紅臉安德里和弗朗索瓦唱李子聞聲一齊朝格蘭古瓦靠過去。
恰好這時,黑幫堆里有人喊了一聲:
“愛絲美拉達!愛絲美拉達!”
格蘭古瓦渾身一抖,扭頭朝叫嚷聲那邊望去,只見人群閃開一條路,走來一個光艷照人的清秀女子。
正是那個吉卜賽女郎。
“愛絲美拉達!”格蘭古瓦在驚愕中不禁說道。他聽到這個具有魔力的詞,突然想起這一天種種遭遇,怎能不激動萬分。
這個天生尤物世間罕見,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跡宮廷也有極大威力。黑幫男女都悄悄為她讓路,他們看見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顏開。
美麗的山羊佳利跟在后面。她腳步輕快,走到受刑的人跟前,默默地端詳了片刻,只見格蘭古瓦此時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
“您要吊死這個人嗎?”姑娘向克洛班鄭重問道。
“是啊,妹子,”金錢國大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老公?!?/p>
姑娘撇了撇下嘴唇,做出她常有的嬌態(tài)。
“我要他了。”她答道。
到了這一步,格蘭古瓦確信從早上起,他無非在做夢,而這是接續(xù)的夢景。
盡管逢兇化吉,變化也的確來得太突然了。
有人將繩套活結(jié)解開,把詩人從凳子上扶下來。由于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強烈,他不得不坐下。
埃及大公一言不發(fā),拿來一個瓦罐。吉卜賽姑娘把它遞給格蘭古瓦,說道:
“把它摔到地上?!?/p>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大公說著,雙手按住他倆的額頭,“她是你老婆;妹子,他是你老公?;槠谒哪辍:美??!?/p>
七、新婚之夜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詩人就置身于一個小房間,坐在桌前了。這間屋尖拱棚頂,嚴實而又暖和;這張桌子的旁邊有個食品吊櫥,拿點兒東西很方便;可以想見還有一張舒舒服服的床,以及相與廝守的一位美麗姑娘。這場奇遇簡直神了。他當真開始認為自己是童話中的人物了,還不時左顧右盼,看看由兩只生翅膀的神獸駕駛的火焰車是否還在,因為只有這種火焰車,才能如此飛速地把他從塔耳塔洛斯獄送上天堂。有時,他死盯住自己上衣的破洞,好緊緊抓住現(xiàn)實,免得完全失去依托:他的理智在想象的空間飄蕩,也只靠這一根細線維系了。
年輕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在屋里走來走去,時而碰到一張小凳子,時而同小山羊說兩句話,時而又撇撇嘴。終于,她走過來,挨著桌子坐下。格蘭古瓦可以從容地端詳她了。
讀者啊,你有過童年,或者很幸運還處于童年時期,你大概不止一次(至少我本人,童年有多少天那樣度過,那是我一生利用最充分的日子),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沿著小河邊,從一個灌木叢跑到另一個灌木叢,追逐美麗的藍蜻蜓或綠蜻蜓,看著蜻蜓飛旋,急速轉(zhuǎn)彎,輕吻每一枝樹梢。你還記得,當時抱著多么迷戀的好奇心,一個心思注視那沙沙嗡嗡飛旋的小東西,捕捉那紫紅和藍色翅膀疾飛中飄忽不定的形體。是啊,在翅膀的震顫中,那空靈的形體難以捕捉,顯得那么虛幻,那么縹緲,既無法觸摸,又無法察看。不過,蜻蜓一旦棲息在蘆葦梢上,就可以觀察了;你斂聲屏息,細看那薄紗似的長翼、那身琺瑯般的長袍、那對水晶一樣的眼珠,心中怎不暗暗稱奇,怎不怕那形骸重新化作幻影,那實體重又遁入虛無!回想一下那種種印象,你就不難洞悉,這個愛絲美拉達,在歌舞喧囂的旋渦中一直撲朔迷離,而此刻格蘭古瓦可見可觸她的形體,心中究竟是一種什么感受。
格蘭古瓦越來越沉溺于夢想,失神的目光還跟隨她的一舉一動,暗自思忖:“‘愛絲美拉達’,難道就是她嗎?一位天仙!街頭跳舞的一個姑娘!既是神品,又如此低賤!白天,正是她最終斷送了我的圣跡?。煌砩?,又是她搭救了我的性命。她是我的喪門星,又是我的好天使!……老實說,是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肯定愛我愛得發(fā)狂,才會這樣把我要下來——真的,”他猛然起身,帶著構成他性格和哲學基礎的現(xiàn)實感,自言自語,“我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她的老公!”
這個意念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他雄赳赳地,但又殷勤地湊過去,嚇得姑娘連連后退,問道:
“您要干什么?”
“這還用得著問嗎,可愛的愛絲美拉達?”格蘭古瓦回答的聲調(diào)親熱極了,連他自己聽了都大為驚奇。
埃及女郎睜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格蘭古瓦又說,他的頭腦越來越發(fā)熱,心想自己要對付的,無非是奇跡宮廷的一種貞操,“多情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人嗎?你不是我的人嗎?”
說著,他老實不客氣地去摟姑娘的腰。
吉卜賽女郎的衣衫跟鰻魚皮似的,從他手中滑走了。她一個箭步,從屋的一端躥到另一端,略一彎腰又挺起來,未待格蘭古瓦看清楚,手中不知從哪兒操出一把匕首。她又氣惱又高傲,嘴唇鼓起來,鼻孔張大,兩頰漲得賽似紅蘋果,眼珠子放射光芒。與此同時,白色小山羊也護在她面前,抵著兩只涂成金色的美麗尖角,向格蘭古瓦擺出一副迎戰(zhàn)的姿態(tài)。這一切發(fā)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蜻蜓忽然化為黃蜂,只想蜇人。
我們的哲學家愣住了,困惑的目光一會兒看看山羊,一會兒又看看姑娘。
“圣母??!”格蘭古瓦驚魂稍定,便說道,“這不是兩個潑婦嗎?”
與此同時,吉卜賽姑娘也打破緘默:
“你這家伙,膽子也夠大的!”
“對不起,小姐,”格蘭古瓦笑呵呵地說道,“不過,為什么您又要我做您老公呢?”
“難道眼看著你被吊死嗎?”
“這樣看來,”詩人自作多情的美愿落空了,頗為失望,又說道,“您嫁給我,只想救我一命,沒有別的意思啦?”
“你還要我有什么別的意思呀?”
格蘭古瓦咬咬嘴唇,說道:“算啦,我以丘比特自居,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大獲全勝。我倒要問,何必又要摔破那可憐的瓦罐呢?”
這工夫,愛絲美拉達的匕首和小山羊的尖角,始終處于戒備狀態(tài)。
“愛絲美拉達小姐,”詩人說道,“咱們和解吧。我又不是大堡的文書錄事,要成心找您的碴兒;可您無視府尹大人的告示和禁令,私帶匕首在巴黎城里閑逛:您不會不知道,就在一周前,諾埃爾·勒克里文只為攜帶短劍,被判十個蘇的罰款。當然,這與我毫不相干,還是談正經(jīng)事吧。我以我進天堂的福分向您發(fā)誓,沒有您的準許,我決不靠近您??墒?,您給我一頓晚飯吃吧。”
其實,格蘭古瓦也跟德普雷奧先生一樣,“不貪女色”,他絕非是向少女進襲的騎士和軍官之流。在愛情上也像其他方面一樣,他情愿等待時機,采取折中平易的態(tài)度。何況,他現(xiàn)在饑腸轆轆,有可愛的人兒做伴,能飽餐一頓,這在一場艷遇的序幕和終場之間,倒是一個絕妙的過場。
埃及女郎不再搭腔,只是鄙夷地撇了撇嘴,又像鳥兒似的把頭一揚,接著咯咯笑起來。她那把玲瓏的匕首,也像突現(xiàn)時那樣不翼而飛;不待格蘭古瓦看清,黃蜂就把刺收藏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桌子上就擺了一塊黑面包、一片肥肉、幾個皺巴蘋果、一罐麥花酒。格蘭古瓦開始大吃大嚼,叉子和陶瓷盤子碰得叮當作響:看那樣子,他的情欲整個兒化為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對面,默默注視他吃飯,顯然她另有所思,臉上不時泛起微笑,溫馨的小手撫摩著輕輕抵在她膝上的聰明小山羊的頭。
一根黃蠟燭照亮這個場面: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沉思默想。
這工夫,饑腸的鳴叫稍稍緩解了,格蘭古瓦一看,只剩下一個蘋果了,真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假惺惺地問道:“您怎么不吃,愛絲美拉達小姐?”
她搖了搖頭,若有所思的目光凝望著斗室的拱頂。
“她在想什么鬼呀?”格蘭古瓦心中暗道,他朝她望的方向看去,“她這么全神貫注,總不會欣賞拱頂那個石雕侏儒的鬼臉吧?活見鬼!同那家伙,我倒敢比個高下。”
他叫了一聲:“小姐!”
姑娘仿佛沒有聽見。
他又提高聲音叫道:“愛絲美拉達小姐!”
還是沒有反應。年輕姑娘的心思飛走了,格蘭古瓦的聲音無力把它呼喚回來,幸而小山羊干預了,它輕輕地拉了拉女主人的袖子;埃及女郎仿佛驚醒了,急忙問道:“佳利,你怎么啦?”
“它餓了。”格蘭古瓦說,他很高興開了話頭。
愛絲美拉達拿了面包掰碎,放在手心里,佳利歡歡喜喜地吃起來。
現(xiàn)在,格蘭古瓦卻不容她重新陷入沉思,試著提一個難解的問題:
“看來,您不要我做老公嘍?”
年輕姑娘定睛看他,答道:“不要?!?/p>
“做您的情人呢?”格蘭古瓦又問道。
姑娘撇了撇嘴,又回答:“不要?!?/p>
“做您的朋友呢?”格蘭古瓦繼續(xù)問道。
姑娘又凝視他,想了想,答道:“也許吧?!?/p>
哲學家特別珍視“也許”這個詞,格蘭古瓦一聽,膽子大起來,又問道:
“您知道什么是友誼嗎?”
“知道,”埃及女郎回答,“友誼就像兄妹倆,就像兩顆靈魂,相互接觸卻不合在一起,又像手上的兩根指頭?!?/p>
“那么,愛情呢?”格蘭古瓦繼續(xù)問道。
“哦!愛情嘛!”她說,聲音有些顫抖,眼神也明亮了,“那既是兩個,又完全是一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合成一個天使,那就是天堂。”
這位街頭跳舞賣藝的姑娘講這話時,更顯得秀色可餐,格蘭古瓦格外動情,覺得她如花的容貌,同她近乎東方式夸張的語言相得益彰。她那純潔的紅唇半含著微笑;她那明朗寧靜的額頭,有時蒙上思慮的陰影,如同鏡子呵上水汽;她那低垂的長長的黑睫毛,不時透出難以描繪的光芒,給她的形貌平添了溫馨甜美的色彩,這正是后來拉斐爾再現(xiàn)的理想形象,把純貞、母愛和神性神秘地融為一體。
格蘭古瓦不甘心,繼續(xù)追問:
“究竟怎么樣才能討您歡心呢?”
“應當是個男子漢?!?/p>
“那么我呢,”他問道,“我怎么樣呢?”
“一個男子漢,要戴著頭盔,手執(zhí)利劍,馬靴跟上安有金晃晃的馬刺?!?/p>
“好嘛,”格蘭古瓦說,“沒有馬騎,就算不上男子漢了——您愛上什么人了嗎?”
“是指愛情?”
“是指愛情?!?/p>
她沉吟片刻,然后表情奇特,說道:“很快我就會知道了。”
“為什么就不能在今天晚上呢?”詩人又柔聲問道,“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姑娘嚴厲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人?!?/p>
格蘭古瓦臉紅了,認為這是指他而言。顯然,姑娘有意影射兩個鐘頭前她遇到危難時,他沒有給予多大救助。這件事被當晚其他險遇所掩蔽,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了,他拍拍額頭,又說道:
“對了,小姐,我本該從這件事情談起。請原諒,我凈胡說八道了。您是怎么逃脫卡希魔多的魔爪的呢?”
聽這一問,吉卜賽女郎打了個寒噤。
“噢!可怕的駝子!”她雙手捂住臉說道,就像發(fā)冷似的渾身顫抖。
“的確很可怕!”格蘭古瓦附和說,但仍不放棄這個念頭,“那么,您到底是怎樣逃脫的呢?”
愛絲美拉達笑了笑,又嘆了口氣,默然不答。
“您知道他為什么跟蹤您嗎?”格蘭古瓦又問道,他想繞個彎回到原來的問題上。
“不知道?!蹦贻p姑娘說。她又立刻補充一句:“您不是也跟蹤了嗎?您干嗎跟著我呢?”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备裉m古瓦回答。
雙方沉默了片刻。格蘭古瓦用餐刀刻著桌子。年輕姑娘則面帶笑容,仿佛透過墻壁凝望什么東西。忽然,她吐字極輕地唱起歌來:
當五顏六色的鳥雀
默然棲息,而大地……
她又戛然止住歌聲,開始愛撫佳利。
“您這只羊真漂亮?!备裉m古瓦說。
“這是我妹妹?!惫媚锎鸬馈?/p>
“大伙為什么叫您‘愛絲美拉達’呢?”詩人又問道。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p>
“總有點兒原因吧?”
姑娘從胸襟里掏出一個長方形小香囊,那是吊在脖子上用念珠樹籽串的項鏈。小香囊發(fā)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外面有綠綢子套,正中鑲了一大顆仿綠寶石的玻璃珠。
“大概是因為這個吧。”她說道。
格蘭古瓦伸手去拿香囊,姑娘身子往后一閃,說道:
“別碰!這是護身符,你會影響它的法力,或者受它的法力的影響?!?/p>
詩人越發(fā)好奇了。
“是誰送給您的?”
姑娘把護身符放進懷里,將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他還提些別的問題,但是姑娘愛答不理的。
“‘愛絲美拉達’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姑娘回答。
“是什么語呢?”
“是埃及語吧,我想?!?/p>
“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格蘭古瓦說,“您不是生在法國的吧?”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p>
“您有父母嗎?”
姑娘唱起一支古老的民謠:
雄鳥是吾父,
雌鳥是吾母,
我欲渡河去,
何需舟與櫓,
雌鳥是吾母,
雄鳥是吾父。
“這支歌很好聽,”格蘭古瓦說,“您是幾歲上來法國的?”
“很小的時候?!?/p>
“來到巴黎呢?”
“那是去年。我們從教皇門進城的時節(jié),我看見蘆葦中的黃鶯飛上天空,那正是八月底,我就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p>
“去年冬天是非常冷,”格蘭古瓦附和說,這樣開始交談,他心中樂不可支,“整個一冬天,我都往手指上呵氣。這么說,您天生就能未卜先知。”
姑娘又愛答不理了。
“不?!?/p>
“您稱呼埃及大公的那個人,是你們部落的酋長嗎?”
“是的?!?/p>
“我們的婚姻,可是他主持的呀?!痹娙饲勇暻託獾靥嵝训?。
姑娘美麗的小嘴又習慣地撇了撇:“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要想知道,可以告訴您: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p>
“我知道有個名字更美?!惫媚镎f道。
“您可真壞!”詩人又說,“不過,沒關系,我不會生您的氣。喏,您同我熟了之后,也許會愛上我的。再說,您這么信得過我,向我講了身世,我不向您談談我的情況也說不過去。要知道,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父親是戈內(nèi)斯地區(qū)公證人的佃農(nóng)。二十年前巴黎圍城時,父親被勃艮第人給絞死了,母親也被庇卡底人開膛破肚了。這樣,我六歲上就成了孤兒,腳下穿的鞋就是巴黎的鋪石路面。從六歲到十六歲,我是怎么過來的,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這兒賣水果的女人給我一個李子,那兒糕餅店老板扔給我一塊面包;夜晚,我就讓巡邏隊收進監(jiān)牢,那里鋪著草可以睡覺。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瘦,正像您瞧見的這樣子。冬天,我就躲在桑斯府門廊下曬太陽;圣約翰節(jié)的篝火,非得等到三伏天才點燃,我覺得非??尚Α5搅耸鶜q,我想找個差使干干,一樣一樣都試了試。先是去當兵,可是我不夠勇敢;又去當修士,但又不夠虔誠,再說,我的酒量不行。實在沒法子,我就去當學徒,跟掄大斧頭的木匠干活,然而我的身體又不夠健壯。我倒更愿意當教師,不錯,當時我還不識字,但是不能因為不識字就不想當了。試了一陣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干什么都差點兒勁;既然什么長處也沒有,我就完全自愿當了詩人,編點兒押韻的東西。這個行當,只要是流浪漢都干得來,這總比去偷去搶強些吧;我的朋友中有幾個是強盜的兒子,他們還真勸我去當強盜呢。有一天算走了運,我遇見了圣母院的代理主教,尊敬的克洛德·弗羅洛先生。多蒙他的抬舉和教誨,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文人,懂得了拉丁文,從西塞羅的演說詞到則肋司定會神甫的悼亡經(jīng),我都無所不通,無論教育學、詩學、音韻學,甚至煉金術這門科學之科學,我也都不是門外漢。今天,在司法宮大堂里演出的圣跡劇大獲成功,受到滿場觀眾的熱烈歡迎,劇作者正是在下。我還寫了一本書,印出來足有六百頁,講的是1465年出現(xiàn)的那顆大彗星,并使一個人發(fā)瘋的故事。我還有別的成就。譬如,我懂得點兒造大炮的木工活,參加制造了若望·莫格那門大炮;要知道,試炮那天,在夏朗東橋上爆炸,當場炸死了二十四個看熱鬧的人。您瞧,我這樣一個配偶,還不算太差勁。我會不少有趣的花樣,可以教給您的山羊,例如模仿巴黎主教的舉止神態(tài):那個該死的偽君子弄什么水車,行人從磨坊橋經(jīng)過都要濺一身水。還有我那出圣跡劇,如果付給報酬,我能賺上一大筆銀幣。最后一點,我完全聽您的調(diào)遣:我這個人,還有我的才智、學識和文采,樂于同您一起生活,小姐,保持貞潔還是你歡我愛,隨您的便,覺得做夫妻好就做夫妻,覺得做兄妹更好就做兄妹。”
格蘭古瓦不講了,想知道他這番高談闊論對姑娘起什么作用。姑娘的眼睛凝視著地面。
“浮比斯,”姑娘喃喃說道,繼而轉(zhuǎn)向詩人,“‘浮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蘭古瓦不大明白,他的一番話和這個問題有什么關聯(lián);不過他也不惱,能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學也是好的,于是他昂首挺胸,答道:
“這是個拉丁文詞,是‘太陽’的意思。”
“太陽!”姑娘重復道。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弓箭手、一個天神的名字!”
“天神!”埃及女郎重復道,聲調(diào)中含有一往情深的意味。
這時,姑娘的一只手鐲脫落,掉在地上。格蘭古瓦趕緊彎腰去拾,等他起來時,姑娘和山羊都不見了。他聽見門閂咔嚓一聲:通隔壁的小房門一定是反插上了。
“她至少給我留下一張床吧?”我們的哲學家念叨一句。
他在小屋里兜了一圈。要找適合睡覺的家具,也只有一口長木箱,可恨箱蓋還是雕花的,格蘭古瓦躺上去的感覺,就跟米克羅梅嘎斯睡在阿爾卑斯山群峰上的滋味差不多。
“算了,”格蘭古瓦咕噥道,同時盡量順勢臥下,“還得將就點兒。這個新婚之夜,也真夠離奇的。唉!真遺憾。不過,摔罐成親的習俗,我倒挺喜歡,這里有天真淳樸的古風。”
- 位于意大利墨西拿海峽,航路險惡。這句成語意謂“剛離虎口,又入狼窩”,“才出龍?zhí)叮秩牖⒀ā薄?/li>
- 圣瓦利埃:法國將領,在查理八世、路易十二朝代,曾率軍出征意大利,法軍傷亡慘重。圣瓦利埃熱病即災難之意。
- 中世紀的一種酷刑車輪刑。
- 原文為西班牙文。意譯為“以德報怨”。
- 曼納路斯山:希臘神話中的自然神潘的居所。潘神為人身,頭上長角,司山林、畜牧,他發(fā)明排簫,帶領山林仙女舞蹈嬉戲。
- 中世紀法國人以為,這些流浪的人來自埃及,先到歐洲的波希米亞地區(qū),故稱“波希米亞人”,還把流浪者和乞丐統(tǒng)統(tǒng)稱為“埃及人”。譯文按通常的說法,把“波希米亞人”改稱為“吉卜賽人”。
- 西俗圣燭節(jié)為每年的2月2日。
- 大小白洋為銀幣,盾幣是布列塔尼地區(qū)舊幣,鷹幣為小面值銅幣,上面均有相當圖案。
- 基督徒受罰悔,身披粗麻衣,俗稱麻袋片。麻袋修會最初由圣路易〔法國國王路易九世(1214—1270)〕創(chuàng)建,因修服像麻袋,故得名。
- 百合花是法蘭西王國的象征。
- 詩琴:古弦樂器,類似豎琴,在神話中象征詩歌。
- 指吉卜賽社會;公爵、伯爵是其中大小頭目的稱呼。
- 這里指賣藝浪人社會。巴黎伽利略街有審計院,故這幫人里有許多是審計院的文書。
- 穆罕默德:伊斯蘭教的創(chuàng)始人。
- 指1480年。
- 即從11月11日到次年2月2日。
- 據(jù)引自拉封丹《寓言詩集》中的《兔子與青蛙》。
- 尼古拉·弗拉麥勒(1330—1418):法國通俗作家,巴黎大學教授,相傳是個煉金術士。
- 這二人是16世紀的御用史官,如今已被人遺忘。
- 原文為拉丁文。
- 庇卡底位于法國北部,長時間是法蘭西人和英格蘭人、法蘭西人和勃艮第人爭奪的地區(qū)。庇卡底人慓悍,曾與法蘭西人對立。直至15世紀,庇卡底才完全歸屬法國朝廷。
- 原文為拉丁文。
- 原文為意大利文。
- 原文為西班牙文。
- 原文為拉丁文。
- 指拉丁語。
- 西塞羅(公元前106—公元前43):古羅馬政治家,拉丁語演說家。
- 又用拉丁文重復這句話。
- 原文為拉丁文。
- 原文為意大利文。
- 原文為西班牙文。
- 據(jù)《圣經(jīng)·舊約》,挪亞的后裔要建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但是神耶和華搞亂天下人的語言,結(jié)果因言語不通,人們散盡,城和塔均未建成。巴別塔轉(zhuǎn)為嘈雜混亂之意。
- 西方習俗,禮拜六夜晚是群魔亂舞的時候。
- 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塑家,作品多以宗教為題材。
- 雅克·卡洛(1592—1635):法國畫家、雕塑家,作品多表現(xiàn)下層社會,如《吉卜賽人》、《乞丐》等。
- 索瓦爾:17世紀法國御用史官。
- 斯特拉狄瓦里烏斯(1644—1737):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制作家。
- 原文為西班牙文。
- 輕蔑的口氣,指石雕神龕。
- 墨丘利:羅馬神話中的商業(yè)之神,掌管交通、畜牧、競技、演說,以至欺詐、盜竊。因而這里說他是個竊賊。
- 格蘭古瓦列舉的三個名字用的是拉丁文。
- 火劍幫:即指流浪漢,是一種切口。
- 刁民:這里指不交苛捐雜稅的人。
- 原文為拉丁文。
- 馬提雅爾(約38/43—約104):羅馬著名銘辭作家。所作兩行警句詩為六、五音步,故稱“跛韻”。
- 塔耳塔洛斯:在希臘神話中,是囚禁冒犯宙斯的神仙和英雄人物的地方,在羅馬神話中就成為地獄。
- 德普雷奧,即布瓦洛(1636—1711):法國古典派詩人、文藝理論家。雨果大概認為他的一篇雜文《對女性的非難》有失偏頗,故諷刺“不貪女色”。
- 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著名畫家。
- 原文為西班牙文。
- 綠寶石的發(fā)音同“愛絲美拉達”相近。
- 圣約翰節(jié)為每年6月24日,故說三伏天。
- 米克羅梅嘎斯:即小巨人,是伏爾泰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該小說中并無小巨人躺在阿爾卑斯山群峰上的情節(jié),雨果順筆杜撰,以達借喻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