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雖然把她帶大的保姆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就回不來了?!睆垚哿徇€是在病中就已經(jīng)謀劃著逃出去。她幼時與弟弟游戲出點子,想象力不脫看過的書的支配,現(xiàn)在真是非同兒戲了,她的種種計劃也還是書中情節(jié)的演繹,《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九尾龜》中逃跑脫險的情節(jié)一齊到腦子里來了。她想到《九尾龜》中的一個人物用被單結(jié)成繩子,從窗戶里縋出去,比附著自己目下的景況想,她可以從花園里翻墻頭出去,墻邊的鵝棚正可踏腳,她甚至把更深人靜時會將棚中的兩只鵝驚得叫起來這樣的細節(jié)也想到了。
她在床上“傾全力”聽著大門的每一次開關,巡警抽出銹澀門閂的咕滋咖滋聲、大門打開時的嗆啷啷的巨響、通向大門的那條煤屑路上有人走過時沙子發(fā)出的吱吱聲,聲聲入耳,甚至夢中也聽到這些聲音。一等到可以扶著墻行走,她便設法從保姆口中套出了兩個巡警的換班時間,又伏在窗上用望遠鏡張望門外馬路上有無行人,而后挨著墻一步步摸到鐵門邊,撥出門閂,閃身出去——她成功了。多年后她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流露筆端:“……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她比照著小說懸想出的那些更帶驚險味道的計劃最后一個也沒有用上,不過她的出逃仍然無疑是她一生中最富冒險色彩的經(jīng)歷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在她成長中的關鍵時刻永遠地告別了那個家、那種扼殺青春的生活方式。也許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鐘、短短的幾步路,已經(jīng)徹底地改變了她的命運。
那個家、那種生活會把人變成什么樣,她的弟弟是個極好的例子。他小時是秀美可愛的,然而在死氣沉沉的家庭生活中,在父親的喜怒無常、繼母的虐待下漸漸銷蝕了意志,變得萎靡不振。逃學,忤逆,沒志氣。關于弟弟的一件小事張愛玲一直銘然在心,那是她偶爾有一次回家碰上的:
……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面前,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p>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她弟弟已經(jīng)麻木了,在環(huán)境中昏睡下去,她卻不能。她的多少帶些戲劇性的姿態(tài)也許同她看巴金《滅亡》一類小說引起的憤激情緒不無關系。也許我們應該承認她自小要強,與她弟弟原本就是兩種性格,以此推斷,她即使仍在家里繼續(xù)待下去,她也未必就會變得像她弟弟那樣。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環(huán)境的力量也是可怕的,這種生活顯然已經(jīng)改變了她的性情。她小時候并不缺少一般兒童的健康、活潑,可是像我們在后面將會看到的那樣,她上中學時已經(jīng)變得郁郁寡歡,而且給人萎靡不振的印象。
上面引的這個片段同時也很能說明張愛玲敏感內(nèi)省的氣質(zhì)和她的早熟。在她“寒冷的悲哀”中沉淀著難以明言的寂寞與孤獨感。這幾乎是與自我意識俱來的對生活與環(huán)境的重大感受。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種感受越發(fā)強烈。孤獨與寂寞將自尊心琢磨得愈加靈敏纖細,而愈是如此,她就愈是不能放過來自外部的對于心靈的哪怕是極小的傷害;將種種被傷害的感受作了放大的處理之后,她更加意識到環(huán)境的不可靠、不安全。張愛玲敏感內(nèi)省的氣質(zhì)與冷漠的家庭氣氛對心靈的窒息,這二者之間相互生發(fā)的矛盾運動構(gòu)成了張愛玲性格成長中的惡性循環(huán)。其結(jié)果,過分敏感的氣質(zhì)發(fā)展為多疑、善疑的傾向,它使得張逐漸習慣于不是以信任的眼光,而是以審慎懷疑的態(tài)度注視周圍的人與事。反映到創(chuàng)作中,則是一種相當冷靜而挑剔的眼光成為張愛玲對人物心理洞察力的主要標志,在這種眼光的照射下,人物言行背后隱秘的心態(tài)和動機暴露得格外真切。同時,這種眼光也多少解釋了張愛玲在小說散文中描寫、議論虛構(gòu)或真實的人物時,何以筆調(diào)往往由俏皮入于尖刻。
她逃到母親家中,由母親供給生活與教育費用,她甚至能從母親的神情態(tài)度中覺察到她(母親)“一直在懷疑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她跨出父親家大門的那一步果如保姆所料,使她永遠回不了那個家了,后母把她的一切東西分著送了人,只當她死了。這并不讓她恐懼或是難過,因為她根本沒打算回去。問題是,在母親這里她能得到她所要的一切嗎?我們在《私語》中看到的是,逃離父親那個家?guī)淼亩虝号d奮過后,她又被一種新的不安所俘虜,對于她,母親的家很快就“不復是柔和的了”。她的內(nèi)省傾向,她的過度敏感都妨礙她毫無顧慮地走入這個她仰慕已久的,對于她應該是明亮、親切的所在——在母親家中她不像一個受盡委屈,終于回到溫暖母愛中的女兒,倒像是來到賈府中的那個“步步留心,處處在意”的林黛玉。
但是也像林黛玉的情形一樣,她的謹慎懷疑除了性格的關系之外,也不是沒有緣故的。她曾說她“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與母親很少有接觸的機會使她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能將這種愛維持不墜。她還記得有兩次母親領她出去,穿過馬路時偶爾拉住她的手,她便感到“一種生疏的刺激性”。一旦朝夕相處,轉(zhuǎn)入真實具體的關系,母親在她心目中的“遼遠而神秘”便開始掉彩褪色。她的母親現(xiàn)在也是在窘境中——大家閨秀而想走職業(yè)女性的路總不免有失落感,而她的出現(xiàn)無疑增加了她的母親的負擔,所以她才感到母親是作出了犧牲。她是在窘境中學習做淑女,而要像她那些家境優(yōu)裕的同學那樣做淑女,保證之一應該是充足的零花錢。她三天兩天向母親伸手要錢,卻使母親漸漸地不耐煩了。小時候她站在父親的煙炕前面要錢買鋼筆或交學費之類,父親躺在煙炕上吸鴉片,她久久地得不到回話,這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幕;她在母親那里沒有受到這樣的“冷遇”,母親的不耐煩卻讓她嘗到了另一種“瑣屑的難堪”,正因瑣屑,這是難于啟齒又一言難盡的,張愛玲在回憶中不欲提起,只是讀者仍可感覺到她言下的委屈。她在私下里不可能沒有抱怨,然而她是一個在不和諧的家庭中長大、富于內(nèi)省傾向的人,不可能像許多受寵的小姐那樣理直氣壯地加責于母親,相反,在不滿的同時她又要“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這只能將她同母親的關系拖入一種更別扭、更不自然的狀態(tài)。
張愛玲的姑姑曾笑說她“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身俗骨”,又分析她的父母縱有缺點,都還不俗,即不把錢當回事??墒撬赣H對她的不耐煩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錢而起的,或許正因為對自己向父母討錢時感到的那份羞辱難堪有著過于分明的記憶,張愛玲后來一再挑戰(zhàn)式地特意宣稱她對金錢的直率立場。她還在談到對母親的愛一點點銷蝕時寫出下面這樣一行警句:“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假如這真是試驗,那她已經(jīng)證明了,她母親對她的愛不可能是無條件的。
當然她同母親之間的隔閡不可能光是因為零用錢。母親一去七八年,這段時間正是張愛玲性格成長中最重要的時刻,也是可塑性最大的時期,而且母女二人天各一方,過的是全然不同的兩種生活,當她歸來時,她在女兒心目中誠然還是——至少暫時還是——那個“遼遠而神秘”的形象,但女兒已經(jīng)不是她記憶中的女兒了?!短觳艍簟分姓f:“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暌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笔熘獜垚哿嵩诟赣H家里的不幸遭遇的人容易將她母親的話理解成對她的處境的同情和擔憂,實際上看看上下文便可了然,這里的“痛苦”是指張對生活的不能適應。這段文字并非紀實,帶有戲謔色彩,但它多少暗示了她母親的失望,因為女兒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個淑女。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張愛玲在學校里接受的雖然是淑女式的教育,但是因為后母虐待她,父親則以他的性情,即使在脾氣好的時候也不會關心到她的這個方面,她的淑女式的訓練在母親走后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中斷了。相反,因為心境不好,她除了讀書用功之外,在生活上懶懶散散,打不起精神。這是她母親不愿看到的,而當兩人朝夕相處地在一起之后,張愛玲身上的這一面更加暴露無遺。以她的敏感,張愛玲不可能意識不到母親的失望,以她原先對母親一貫的仰慕艷羨之情,她當然想讓母親滿意,甚至暗中非常希冀得到母親的贊許,但是她力不從心。
她母親似乎只能接受一個夠得上淑女標準的女兒,她給女兒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huán)境”——這是學做淑女的另一種說法。張愛玲要接受的基本訓練包括“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tài),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等等。換句話說,所有這一切都正是她不能讓母親滿意的地方。幾年前當她從母親那里接受這方面的最初的教導時,她有說不出的好奇和興奮,這些年來她的心智已朝著另一方向發(fā)展,她的世界幾乎已經(jīng)縮小到她的內(nèi)心,外部世界她簡直無從應付。她的學習過程是她的“驚人的愚笨”讓母親感到驚奇和不滿的連綴。更糟糕的是,因為得不到母親的任何鼓勵和嘉許,她不斷地意識到母親一再流露出的失望、懷疑和不耐煩,這使她感到緊張和慌恐,就像一個在考場上使盡渾身解數(shù)仍然屢戰(zhàn)屢敗的小學生登上考場一樣。對于學做淑女,她再也沒有幼時那種躍躍欲試的勁頭和游戲的心境。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指母親和姑姑)”,并且更加意識到自己的無能:
……在父親家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屋頂?shù)年柵_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
……逃離父親那個家?guī)淼亩虝号d奮過去之后,她很快又被一處新的不安所俘虜。她要同激進青年劃清界限,多次表示她的出逃“沒有一點慷慨激昂”,絕非“娜拉出走”式的舉動。那是理智、實際的考慮之后做出的決斷。她母親得知她想出逃的意圖后秘密傳話給她:“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也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睆垚哿崮菚r雖然在囚禁中,渴想著自由,對父親的家又充滿憤激情緒,可是這樣的現(xiàn)實的問題還是給她帶來困擾,一度讓她猶豫、彷徨?!巴纯嗔嗽S久”才得出的結(jié)論是:“在家里,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倒被耽擱了?!边@就是說,她對她出逃后面臨的“窘境”——包括將來的和現(xiàn)在的——并非全然沒有心理準備。但是她沒有想到銀錢上的窘迫超出她的預料,更沒有想到“窘境”還將包括這樣的內(nèi)容:她與母親在心理上、感情上的障礙。
張愛玲的母親,屬于開風氣之先的一代“新女性”。
張愛玲的這張照片,最符合她的母親心目中女兒的形象。
在這里,就張愛玲的母親以及她們母女二人的關系多作一些探討也許是必要的。談到張的家庭和她的早年經(jīng)歷,人們似乎總是理所當然地指責她的父親,而對她的母親采取同情的態(tài)度,其根據(jù)是不言而喻的:她父親是個典型的遺少,母親則屬開風氣之先的一代“新女性”;二人雖然都是舊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但前者被其同化,不僅自甘受縛,而且想以此縛住別人,后者則有個性意識,不惜作出犧牲,最終沖決羅網(wǎng);在對子女的態(tài)度上,前者是個地地道道的封建家長,甚至可以說是個專制暴君,后者作為母親雖然未能恪盡職守,那卻是為了爭取女權(quán)不得已而作出的犧牲,情有可原。對于這本傳記而言,重要的不是就張的母親作出公允的評價,而是她在我們的這位傳主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的舉措對傳主的心理有何影響,以及傳主對她的復雜態(tài)度。從這些方面考察得出的結(jié)論,對于這位“遼遠而神秘”的西洋化漂亮夫人顯然是不利的。
張愛玲無疑樂于接受母親的某些信條,尤其是爭取個人權(quán)利的那部分,她心里贊同母親離婚就是明證。她得到的關于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明確信息,最初就來自母親,而且在她早年生活中面臨抉擇的幾個重大時刻,母親的支持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使她得以完成西式的教育,并最終走上職業(yè)婦女的路途。但是一個女兒所要求于母親的,決不止于這些。且不說她母親遠非一位循循善誘的教師,就算她在某種意義上碰巧扮演了人生導師的角色,站在孩子的立場上,張愛玲也還有生活原則以外的、她更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母愛。不幸,她母親顯然是一個情感淡漠的不稱職的母親。她讓女兒進學堂,讓女兒學做淑女,更多的是出于對她信奉的價值觀和原則的執(zhí)著,而非出于對女兒的關懷。她第一次出洋,上船前大哭不止,但那似乎不是因為與兒女難分難舍,用人把四歲的張愛玲推上前去,“她不理我,只是哭”。第二次出洋,張愛玲已在學校里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她只對女兒沒有戀母的表示感到遺憾,自己卻并無多少不舍之情——至少在張愛玲眼中,她母親似乎并沒有感到拋下兒女是太大的痛苦,因為原本對兒女并無很深的情感,也就是很難說她在這方面是作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犧牲。張愛玲可以接受母親的選擇,可是沒有真正的矛盾和痛苦,就這樣輕松地在感情上把女兒“犧牲”掉,這又是張日后——特別是與母親有了芥蒂之后——想起時終不能釋然的。
與父親相比,張愛玲顯然對母親有更多的期待,這不光是指她原先對母親的崇拜艷羨,而且一般說來,溫情、眷戀一類的情感總是更多地與母親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也正因如此,當她領教了母親待她的冷淡之后,更覺得難以接受。細讀她的自傳性散文,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對母親的態(tài)度復雜微妙,一方面她時時要說到她的“忘恩負義”,另一方面又不能釋然地為自己辯解著。她對父親從未有太大的希望,所以也無太大的失望,事過境遷之后,她可以以一種相當平和的心境說起父親。她沒有忘記父親對自己的虐待,她沒有忘記父親曾揚言要打死她(而且不光是揚言,她在重病中他真是不管她死活的),即使如此,她甚至仍然能在某種程度上同情他的處境。當我們讀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的句子時,決不應懷疑“我知道”這三個字里面的低徊、沉痛之意,后面加上的一句話也不能減輕它的分量。她同樣諒解母親的處境,但是你總能感覺到她的同情中多少夾雜著勉強之意,她似乎是在勉強自己去理解母親的苦衷,不想提起與她之間的恩怨,然而又忍不住要計較母親給她的那些“瑣屑的難堪”。胡蘭成說,張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量?,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母親不是這個意義上的“好人”,她也不會把父親看成“小人”,但是只要將二詞置換成“意欲親近的人”和“未抱幻想的人”,這個句子就可以用來解釋她后來對父母態(tài)度上的微妙之處。
當然,我們也可以嘗試作其他的解釋:因為張愛玲差不多一直生活在一個女人世界里,她對男人雖也有透徹的了解,卻畢竟有某種距離感,她對女人的弱點和心理則可以做到一覽無遺,像她的小說、散文表明的那樣,她對男人更容易達到寬容,而對女人有更多的挑剔和計較,她對父母態(tài)度的差異是否多少是這種傾向的延伸?此外,她與父親之間也許有著一種愛恨情結(jié),不是弗洛伊德式的戀父之類,而是指她父親對她顯然比對她弟弟更有一份親情,站在他的立場上,甚至可以說他對女兒并不是沒有一種父愛的,盡管這種愛不可避免的是出自以他所理解的那種遺少加封建家長的方式,你卻不能不承認那里面有父女間特有的一種情愫。張愛玲不止在一處提到過父親對她的喜歡,雖說每一次都加上了限制性的飾語。順此想下去,父親最后對她的施暴也不是沒有由喜歡到憎厭的情緒在作祟。
她母親對她則沒有流露過喜愛之意,即使在兩人沒有芥蒂之前,張愛玲感到的也只是一種生疏??傊?,除了淡漠還是淡漠,而這種淡漠你沒有可能將其解釋為任何形式的母愛。所以并非偶然的,張愛玲多次流露出她對母愛的懷疑和不信任,而她的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地是在缺少母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
張愛玲母親的淡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性情的索然寡味。她屬于張愛玲后來反感的那種被各種定型感情和生硬的條條框框所拘囿的人。張愛玲提供給我們的關于她的幾組鏡頭——讀周瘦鵑的“哀情小說”傷心落淚、與女友一起模仿電影中的戀愛場面、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張愛玲關于“淑女”的刻板細則——在說明她只會按照公式化的情感行事:另一種形式的“明于知禮儀,陋于知人心”。因為有一套“先進”的公式做后盾,她也有一般“新女性”的毛病,自以為是地執(zhí)著于她的標準,沒有自省的能力和習慣。其結(jié)果是她成了一個對姿態(tài)比對內(nèi)心的感受更感興趣的人,幾乎喪失了對于本然的情感的體驗能力,包括對母愛的體驗。當她嘗試對女兒實施她的淑女培訓兩年計劃時,她的這一面愈發(fā)暴露無遺。她不體諒女兒的苦衷,只是一再用她刻板生硬的“淑女”標準,用她不時流露的懷疑,用她的不耐煩提示女兒的不合格。事實上,她的那一套標準已經(jīng)成為對張愛玲天性的壓抑,而那一番訓練對于張愛玲也成了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折磨。如果張在父親家的遭遇是一枚苦果的話,那么她在母親家里嘗到的仍是苦果,而且不見得比那一枚更易于吞咽。重要的是,母親的苛責使她在心理成長的這個決定性時刻喪失了她最需要的東西——自信心。
張愛玲稱母親在國外的那段時間,她在學校里得到“自由發(fā)展”,這與她說自己學生生活過得不愉快并不矛盾。她的懶散、生活自理能力差雖然在同學中傳為笑柄,她的優(yōu)異成績,尤其是寫作方面的天賦卻令同學佩服,且得到老師的稱道,在這樣的特別需要來自外界肯定的時期,她當然是從中找到了自信的根據(jù)。在父親家中,她雖然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但父親對她在寫作方面的天賦是引以自豪的,而且不吝于鼓勵和褒獎。他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他是真的器重女兒,他曾鼓勵女兒學作舊體詩,又要先生為她評改。張愛玲別無所長,可以說那段時間里,她的優(yōu)異成績和寫作方面的天賦是她的“日益堅強”的自信心的全部源泉。
但是她母親更關心的顯然是她是否具備了淑女的風范,而對她的寫作才能毫無興趣?;蛘呤且驗樗狈﹁b賞力,或者是她以為女兒的才華只有成為淑女風范、淑女式教養(yǎng)的一部分才有意義,總之她在這方面沒有給過女兒任何鼓勵。她對女兒在應付淑女環(huán)境時的笨拙、遲鈍一再流露出來的不耐則無異于暗示張愛玲,她的那點才華沒有什么了不起。張愛玲自己的一套人生見解和生活方式那時還未形成,她沒有有意識地抵抗母親對她施加的影響,也無力抵擋這種影響。而一旦采取母親的立場(哪怕是部分地采?。?,她的自信便岌岌可危,又因為處在情緒最易波動、最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時期,自信甚至很快地走向了它的反面——自卑:她所自恃的一切現(xiàn)在被認為是不足以憑附的,那么除此以外她還有什么?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是處:“我發(fā)現(xiàn)我不會削蘋果。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fā)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y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偠灾?,在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p>
在過度的自夸與自鄙相糾結(jié)消長的一團惶惑中,她的兩年培訓計劃徹底失敗。她不無怨意地說:“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之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薄八枷胧ゾ狻碑斎皇菃适ё孕?、心理受到挫折的另一種說法。我們不能說她在父親那里除了受了皮肉之苦外,她的心理沒有受到影響,但她的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多是由外部環(huán)境而起,如果她有自卑的話,這種自卑也不是由于她本人的原因,而在母親這里她被引向了自我懷疑。從心理成長的角度看,她在后者那里遭受的挫折也許更大。當然,不論是在哪一個家,環(huán)境加予她性格發(fā)展的指向都是一致的:朝著內(nèi)省、敏感、自我封閉的路上走,而孤獨與寂寞則不可避免地成了她早年生活中最重大的情感體驗。
張愛玲的寂寞與孤獨中包含的內(nèi)容是多重的,而安全感的匱乏構(gòu)成了它的核心。她把自己從父親家放逐出去,可是因為做不了合格的淑女,也不能順利地走進這個新家。所以她在家庭生活中是個邊緣人,關鍵是自她年紀稍微大一點,比較懂事之后,她一直沒有找到一種家的感覺。她有家,而且這個家可以供給她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但是在心理的、情感的意義上,這個家等于不存在。家通常具有的避風港、庇護所的意味對于她都很快地消失了,在自己的家里她反倒更尖銳地感到缺少安全感,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樣,她覺得她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用“赤裸裸”來形容得不到保護的感覺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所以她一再陷入自憐與自衛(wèi)相混合的奇特心態(tài)。如前所述,在禁閉室里,在病中,在公寓屋頂?shù)年柵_上,呈現(xiàn)于她意識中的家是一個異己的世界。她還在一篇散文中記述過她的一個夢,夢中她在一個雨夜又回到了香港:
……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僧尼,我又不敢驚動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里過夜。(也不知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那么可憐,她們何至于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后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里頓時燈火輝煌。我亂向里一鉆,看見舍監(jiān),我像見了晚娘似的,賠笑上前……
第二天她將這個夢說給她姑姑聽,“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后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這個夢,寫到這里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后實在難得掉淚的”。她一再想到并對人說起這個夢,每說起又都會觸動隱情,可見這個夢已成她意識背景的一部分。而且她做此夢已是在她功成名就、境遇大大改善之后,因此也就更值得玩味。精通弗洛伊德釋夢術的人也許會從這個夢里分析出張愛玲的自虐傾向,因為張似乎愿意讓自己在假想中處于一種不堪的境地,而又樂意反復地提到這個夢。但是我們寧愿選擇一種更接近常識的解釋:這個夢反映了張愛玲由大家閨秀跌落為窮學生的莫名委屈,而在更深的層次上,它所提示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無家可歸,走到哪里都仿佛是寄人籬下。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實際的情形并不像夢里想象的那么糟糕,然而這倒更說明那種不安全感如影隨身,揮之不去。要重建自己的信任,要重建自己的安全感實在艱難,尤其是她養(yǎng)成了內(nèi)省、多疑的習慣之后。她在一首詩中寫道: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jīng)成為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這里面有一種疏離的性質(zhì),不安全感幾乎要發(fā)展為夢魘式的恐怖。雖然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但它無疑也貼切地傳達出她感到自己被遺棄的真實感受,這種感受最初是由她的家庭讓她領略到的。日后她將把她的不安全感發(fā)展成為某種對人類普遍處境的認識: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時代重壓下的無家可歸的孤兒。
- 張愛玲雖然對“新文藝腔”的作品素來抱有反感,中學時受學校里的空氣影響,一度也曾以讀新文學為榮,《童言無忌》中記她見弟弟租了許多連環(huán)畫來看,便覺不上品,“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其時她就正讀著巴金的《滅亡》和穆時英的《南北極》。
- 張愛玲在她母親面前無疑有某種心理上的劣勢,她母親雖然不是什么成功的人物,但是她幾度出洋,而留學深造正是她自己的目標,另一方面,她母親是“西洋化的美婦人”,似乎也善于社交場中的酬酢。以“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的觀點,以她的敏感早熟,則她在母親與自己的對比中感到某種壓抑是很自然的。
- 胡覽乘:《張愛玲與左派》,載《天地》,1945年6月號。該詩未見在她本人的文中出現(xiàn)。胡覽乘當是胡蘭成無疑,不僅因其文風,而且別人似不可能有機會引用張未發(fā)表的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