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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籍”和“系”

魯迅著作分類全編:我還不能“帶住” 作者:魯迅


我的“籍”和“系”

雖然因為我勸過人少——或者竟不——讀中國書,曾蒙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先生賜信要我搬出中國去,但是我終于沒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國人,讀過中國書的,因此也頗知道些處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可以說說“桃紅柳綠”,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認(rèn)的,誰也不會說你錯。如果論史,就贊幾句孔明,罵一通秦檜,這些是非也早經(jīng)論定,學(xué)述一回決沒有什么差池;況且秦太師的黨羽現(xiàn)已半個無存,也可保毫無危險。至于近事呢,勿談為佳,否則連你的籍貫也許會使你由可“尊敬”而變?yōu)椤翱上А钡摹?/p>

我記得宋朝是不許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們的“祖制”,只可惜終于不能堅持。至于“某籍”人說不得話,卻是我近來的新發(fā)見。也還是女師大的風(fēng)潮,我說了幾句話。但我先要聲明,我既然說過,頗知道些處世的妙法,為什么又去說話呢?那是,因為,我是見過清末搗亂的人,沒有生長在太平盛世,所以縱使頗有些涵養(yǎng)工夫,有時也不免要開口,客氣地說,就是大不“安分”的。于是乎我說話了,不料陳西瀅先生早已常常聽到一種“流言”,那大致是“女師大的風(fēng)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F(xiàn)在我一說話,恰巧化“暗”為“明”,就使這常常聽到流言的西瀅先生代為“可惜”,雖然他存心忠厚,“自然還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fēng)潮”;無奈“流言”卻“更加傳布得厲害了”,這怎不使人“懷疑”呢?自然是難怪的。

我確有一個“籍”,也是各人各有一個的籍,不足為奇。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細(xì)想;終于也明白了,現(xiàn)在寫它出來,庶幾乎免得又有“流言”,以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為應(yīng)付某國某君的囑托,我正寫了一點自己的履歷,第一句是“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紹興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這里就說明了我的“籍”。但自從到了“可惜”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幾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學(xué),師范大學(xué),女子師范大學(xué)的國文系講師”,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這樣的一個“系”。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確的,至于“挑剔風(fēng)潮”這一種連字面都不通的陰謀,我至今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則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如西瀅先生者也來代為“可惜”呢?那么,如果流言說我正在鉆營,我就得自己鎖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說我想做皇帝,我就得連忙自稱奴才了。然而古人卻確是這樣做過了,還留下些什么“空穴來風(fēng),桐乳來巢”的鬼格言??上铱偛荒蜔┚床胶髩m;不得已,我只好對于無論是誰,先奉還他無端送給我的“尊敬”。

其實,現(xiàn)今的將“尊敬”來布施和拜領(lǐng)的人們,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當(dāng)。我們的乏的古人想了幾千年,得到一個制馭別人的巧法:可壓服的將他壓服,否則將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種壓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說,你應(yīng)該這樣,倘不,我要將你摔下來了。求人尊敬的可憐蟲于是默默地坐著;但偶然也放開喉嚨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呀!”“猗歟休哉呀!”聽眾遂亦同聲贊嘆道,“對呀對呀,可敬極了呀!”這樣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為有趣。

從此這一個辦法便成為八面鋒,殺掉了許多乏人和白癡,但是穿了圣賢的衣冠入殮。可憐他們竟不知道自己將褒貶他的人們的身價估得太大了,反至于連自己的原價也一同失掉。

人類是進(jìn)化的,現(xiàn)在的人心,當(dāng)然比古人的高潔;但是“尊敬”的流毒,卻還不下于流言,尤其是有誰裝腔作勢,要來將這撒去時,更足使乏人和白癡惶恐。我本來也無可尊敬;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時候,又被人摔下來。更明白地說罷:我所憎惡的太多了,應(yīng)該自己也得到憎惡,這才還有點像活在人間;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個冷嘲,使我對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則使我感到將要嘔噦似的惡心。然而無論如何,“流言”總不能嚇啞我的嘴……。

六月二日晨。

題注: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6月5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七期。收入《華蓋集》。

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閑話》中說:“女師大的風(fēng)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還別有用心地說他“自然還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fēng)潮”。魯迅為此寫下本文,予以駁斥。1925年5月30日,魯迅在致許廣平信中寫道:“西瀅文托之‘流言’,以為此次風(fēng)潮是‘某系某籍教員所鼓動’,那明明是說‘國文系浙籍教員’了,別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罵楊蔭榆,卻在此次風(fēng)潮之后,而‘楊家將’偏偏來誣賴,可謂卑劣萬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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