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基羅加其人其事
第一節(jié) 家世、童年與少年時代
19世紀上半葉,基羅加的先輩在阿根廷北部定居,當(dāng)時正值一個新國家誕生。在他的先輩中,有一個人在造就這個新國家的屠殺、破壞、偉業(yè)和野蠻行為中獲得榮耀和名聲,他就是阿根廷歷史上的著名大軍閥法昆多·基羅加。與此同時,新的枝杈也從基羅加家族的大樹上脫穎而出,其中之一便是阿根廷軍隊的上校迪奧尼西奧·基羅加。此外,還有基羅加的父親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他曾擔(dān)任阿根廷駐烏拉圭東部共和國的副領(lǐng)事。
在基羅加的家族中,涌現(xiàn)過“英雄”和外交官這類名聲顯赫的角色,但也不乏文人墨客這類文質(zhì)彬彬的人物。奧拉西奧·基羅加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雖然在文學(xué)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生活上卻很不幸,一生充滿了坎坷和挫折。
1878年12月31日,基羅加生于烏拉圭薩爾托城,他的全名是奧拉西奧·西爾維斯特雷·基羅加,取此名是因為他出生在圣西爾維斯特雷節(jié)。他是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和帕斯托拉·福爾特莎的第四個孩子。他父母于1868年4月25日結(jié)婚,這對夫妻的愛情結(jié)晶是:大女兒帕斯托拉、二女兒瑪麗亞、三兒子普魯?shù)俏鲓W和四兒子奧拉西奧。這對夫妻組成的家庭高貴、富有、生活美滿、有文化修養(yǎng)。
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是19世紀末烏拉圭資產(chǎn)階級的典型人物。他有一顆勇于闖蕩的心靈,一開始就是一個做生意的能手,在生意場上突飛猛進,控制了許多大企業(yè)。這些企業(yè)像賭博一樣吸引著他,他像一個賭徒一樣有輸有贏,也像一位貴族一樣冷漠無情。在他的眼中,金錢不算什么,可能在骨子里他就蔑視金錢。在花錢方面,他大手大腳,像個公子哥兒,過著奢侈的生活。他擁有豪華的車輛,他像蒙得維的亞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百萬富翁們一樣喜歡度假。此時一個出乎意料的事件導(dǎo)致了一場悲劇: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的孩子們患了痙攣性的咳嗽,最小的孩子奧拉西奧·基羅加只有兩個月大。當(dāng)時一家人搬到了位于圣地亞哥·奇科的小莊園居住。那里的小動物非常多。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安排了一次郊游,像往常一樣全家人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要出發(fā)了。但是奧拉西奧·基羅加舊病復(fù)發(fā),母親不能隨父親去遠游,她留在碼頭上抱著小兒子等待他歸來。
普魯?shù)俏鲓W·基羅加打獵歸來,他坐的船在水中前行。他瞇著雙眼,似睡非睡,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臉上。船一會兒就要靠岸了。但在他上岸的那一刻,獵槍走火了,子彈射入了他的胸膛。基羅加說,那是一瞬間,只是神秘的一瞬間。在遠方,在記憶的深處,死亡留在了那里,一條空蕩蕩的船留在了那里,那條大河永遠不變,永遠神秘莫測。
在一個幼兒的生命中,一天、一小時意味著什么?成年人的時間不能作為參考。成年人靠他們的工作和他們的職責(zé)生活,靠他們的生命生活的人很少。幼兒卻相反,他們只生活在他們自我中,生活在他們的小“我”中,他們很快就會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一種味道,一個表情,一種聲音,足以使他們生活下去。語言、思想只屬于成年人,但是孩子不了解這些,只能感覺手臂的熱量和嘴巴在衣服或肌膚上的觸及。幼兒是純潔的,自由的?;_加是一個英俊的小男孩,母親的女友們頻頻地撫摸他,吻他。他很早就表現(xiàn)出讓人難以接近的性格,很晚才講話。他的本能似乎就表現(xiàn)在這些最早的感受中。
這個孩子總愿意獨自待在房間里,在鏡子里看月亮,聽樹葉的沙沙聲和把杯子放在桌上的聲音……不用他做什么,事情就發(fā)生、存在或消失……成年人的東西,成年人的生活迅速地進入了孩子的生活,但也很快就消失了。但是還有一種東西,一種混雜著恐怖的暗中的快樂,是成年人所沒有的。奧拉西奧知道這一點,那便是“恐懼”,就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感到心跳,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藏在一個角落里,聽呼叫他的大人們的聲音。奧拉西奧玩“感受恐懼”的游戲,游戲使他快樂也讓他感到害怕。此外,大人們不理解恐懼,不知道恐懼??謶种粚儆谒撬臇|西。
宗教游行在進行。骨瘦如柴的手舉著圣母像。婦女們包著白色的三角頭巾,低聲地做著禱告。穿著黑衣的男人們響應(yīng)著婦女們的禱告聲。頭戴法帽的神甫祝福著每一個人。婦女們跪在路邊,讓她們的孩子跪在她們身邊。游行隊伍經(jīng)過科爾多瓦的街道,這個阿根廷城市嵌在群山間,像坐落在一口充滿陽光的井中?;_加家的人就在人群中(帕斯托拉·福爾特莎照看著她的一個女兒),奧拉西奧也在那里,他沉默不語,神情陰郁。游行隊伍在前進,一張張疲憊的面孔,每個人都低著頭,隊伍肅穆而悲哀。奧拉西奧背對著人群畫著十字。是驅(qū)邪嗎?還是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帕斯托拉·福爾特莎隨意地教育她的孩子們。不教他們做神甫,也不教他們做耶穌教徒,孩子們有選擇的自由。不過,這可能嗎?孩子們不能選擇,不會選擇。奧拉西奧認為上帝的世界就是這些穿黑衣服的男人,就是這些低聲祈禱的女人。有一次他走進教堂,看見一排排條凳,祭臺上擺著花朵,光線從天窗上照射進來,幾座雕像(涂著黃色、紫羅蘭色和金色)的肋部總是流著血。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懼,就像在他的房間和半夜里感到的一樣,這是孩子們見到魔鬼時感到的那種恐懼。
帕斯托拉·福爾特莎是那種應(yīng)該在母權(quán)制時代生活的女人,她有原始時代女人的聰明本能。她能夠解除一個扒手的武裝并開槍把他趕出家門,她能夠無淚地承受丈夫的死亡。她是大地,真理,是偉大的孕育者。在她身邊誰會感到軟弱呢?她身上沒有女英雄的影子,她的勢力范圍只是她應(yīng)該管理的那個家庭。我們可以看到她在兒子身邊翻閱一本西班牙雜志,大孩子們?nèi)ド蠈W(xué)了,這個小兒子感到安全(就像原始時代的孩子在篝火邊一樣),感到在母親身邊既平靜又快樂。世界在外面。但是在這里,在基羅加家的四壁中間只有母親,沒有別人。這便是一切。小兒子望著墻上的影子,聽著從外面?zhèn)鱽淼穆曇?。他不想聽懂什么,而寧肯感覺遲鈍,不聲不響地待在那里,待在那種愉快、柔和的氣氛中。
模糊不清的詞句,難以解釋的言語,孩子幾乎讓人不明白的眼淚或態(tài)度,使他感到惶惑和氣憤。從他很小的時候起,陌生的東西的幻影就在這里,圍繞著他的童年的生靈就在這里。孩子的好奇心停留在了他所演的戲劇的道具和形象上。他需要積極地參加。只有大人們才對環(huán)境讓步。但是在孩子那里,事情在他身上發(fā)生,為他而發(fā)生。奧拉西奧·基羅加精辟地記述過這樣的印象,他在《我們的第一支雪茄煙》中說:“但是現(xiàn)在,重大事件發(fā)生在我們自己家里,當(dāng)我把此事告訴站在街門口觀望的第一個男孩時,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現(xiàn)出一個戴重孝的孩子第一次從他那些驚呆的、忌妒的小街坊們面前走過時的虛榮心?!睂σ粋€孩子(對基羅加筆下的多多少少帶有自傳色彩的人物)來說,葬禮、一位姑媽的死亡是一個稀罕的節(jié)日,在節(jié)日中他占據(jù)首屈一指的位置?!昂⒆觽儾恍业氖?,大事情沒有發(fā)生在自己家里”,基羅加在文中寫道。后來,他又在文章中詳盡地講述了一件可能具有自傳性的事情:小男孩吸著第一支雪茄煙,躲起來假裝出了什么事,結(jié)果成了全家注意的中心,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他。他的目的(有意或者無意地)達到了。“他”是作品中的人物,“我以一個孩子的全部力氣和全部激情吸著煙,我相信,這是第四袋煙。我只記得,最后甘蔗田完全變成了藍色,并且在我眼兩指遠的地方舞動起來。兩三把槌子在頭兩側(cè)打擊著我,與此同時,升到嘴巴的胃口直接渴望著吸最后幾口煙”。
……
“當(dāng)我被人抱到家里后,我醒過來。盡管我患了可怕的病,仍然覺得在繼續(xù)睡覺,不管會發(fā)生什么事?!?/p>
……
孩子嚇唬大人,得到母親撫愛的獎賞。他還能要求什么呢?此外,他也知道,這一切不是真實的,只是在玩游戲。孩子在世界上總是嘲弄大人。他看到的東西是不同的,是不可理解的。他的王國是寓言的。對孩子來說,鐘表不是計時的器具,而是一種盒子里有音樂的玩具。一切就是這樣?;孟胧撬ㄒ坏?、不可能的真理……
年幼的基羅加被送進學(xué)校后,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他再也不是一個孤僻的、寡言少語的孩子。他的性格和肉體上,打著好斗的印記。在共濟會的幫助下,他進了海拉姆學(xué)校,并取得了名列前茅的成績。但是他并不是老師們喜歡的學(xué)生。他太不聽話,太有“個性”了。從童年時代起,基羅加就是一個不守紀律的孩子。同學(xué)們都怕他,躲著他。小小的基羅加總是用拳頭解決他和同學(xué)的矛盾。另一方面,他一上學(xué)就丟掉了許多他喜歡做的事情。
“今天我不去上學(xué)了?!彼麑δ赣H說。
那一天他就沒有去上學(xué)。他走遍了陶器作坊、刀剪作坊和木工作坊,他急切地學(xué)習(xí)手工行業(yè)。從那以后,他就喜歡對一切東西親手加工。
后來,他從海拉姆學(xué)校進入多學(xué)科技術(shù)學(xué)院。他在學(xué)校重演著開始上學(xué)時的場景,只不過稍有不同罷了?;_加不能忍受某一種方法、某一種課程的約束,他只學(xué)習(xí)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此外,他的看法不總是和老師的看法一致。所以他喜歡卡塔戈勝于羅馬,喜歡埃斯塔帕勝于雅典。這是信念嗎?不,這不過是反叛的兆頭,不管所有的人怎么說。是的,在他的人格和性格中,已經(jīng)冒出了與世界抗衡的萌芽。他的確是一個與環(huán)境、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他將永遠是這樣的人,甚至在成功的時刻。當(dāng)他離開多學(xué)科技術(shù)學(xué)院進入大學(xué)的時候,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拿到一張文憑,不是為了謀個什么職業(yè)。他學(xué)習(xí)歷史、化學(xué)、哲學(xué)……當(dāng)學(xué)生的基羅加的性格和他當(dāng)作家、做墾荒者的性格一樣:他始終是一個實驗者,是一個扎不下根的旅行者,總是一個把信念或希望建立在旅行的變化上的人。
“我要去當(dāng)海員。”
當(dāng)他母親問他到底想干什么時,他這樣表示他的志愿。于是他辦了去布宜諾斯艾利斯航海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手續(xù)。但是這不過是做做樣子。他照樣去進行他那些不正規(guī)的學(xué)習(xí),照樣去閑逛,照樣去手工藝人的作坊。他可以在一位名叫希奧爾達諾的手工藝人的機器修理作坊里待好幾個小時。然后他去馬西亞木工作坊,在那里和木匠師傅的兒子一起編寫哲學(xué)對話。這是他第一次同有知識的人建立聯(lián)系,也是他第一次練習(xí)寫作。但是基羅加喜愛的事情不只這些,他還酷愛自行車運動。他的房間的四面墻上貼滿了他崇拜的明星照片。他母親已經(jīng)喪失了對基羅加這個大學(xué)生的希望。他的愛好,他的傾向,表明他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沒有目標的年輕人。所以毫不奇怪,今天他拿著步槍參加派別斗爭,明天又參加國民警備隊,身著士兵服裝出現(xiàn)。職業(yè)、級別,對青少年時代的基羅加來說,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非常喜歡攝影、化學(xué)。一天下午,突然響起一聲爆炸聲,這是基羅加的最后一次“實驗”。但是實際上,最危險的實驗不是他在實驗室里進行的。一個迷失方向的年輕人的那些變化、那些改變難道不是更危險嗎?基羅加總是瀕臨錯誤的邊緣,距離懸崖只有一步。他的才智被引向了最無希望的方面,他不能腳踏實地。對薩爾托的一個資產(chǎn)階級青年、一個出身名門的孩子來說,還能夠干什么呢?有大學(xué),有生意……但是基羅加對什么都不感興趣。那么他能干什么呢?生活需要做出決定。他做不了決定,他缺乏必要的準備,必要的修養(yǎng)。一個人面前的道路既多又陌生,他選擇哪條路呢?基羅加走入了迷宮,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迷失在了里頭,“走投無路”。
1891年,帕斯托拉·福爾特莎和阿斯森西奧·巴爾科斯結(jié)婚。基羅加明智地接受了母親的再婚,和繼父保持著密切的關(guān)系。但是這一對再婚的夫妻的生活并不順心,并不幸福,因為5年后,基羅加的繼父不幸發(fā)生腦出血,致使他肢體癱瘓,并患失語癥。已經(jīng)年滿18歲的基羅加十分懂事,很愛他的繼父,對繼父盡心盡力,關(guān)懷備至。然而有一天,盡管行動不便,巴爾科斯還是憑借一條腿有限的活動能力,努力爬到放獵槍的地方,把槍口抵著下巴,用腳扣動了扳機?;_加第一個聽到槍聲,迅速趕到繼父的房間,發(fā)現(xiàn)繼父已經(jīng)面目全非,躺在地上死了。基羅加頓時目瞪口呆,悲痛之極。
這個悲慘事件無疑對基羅加的性格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三年后基羅加寫了一篇小說,題為《失眠之夜》。他在小說中描寫了死亡的恐怖情景、人死后的慘狀、流血讓人心中產(chǎn)生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痛苦。基羅加的研究者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nèi)加爾在其著作《被流放的人:奧拉西奧·基羅加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中曾引用過基羅加年輕時寫的創(chuàng)作筆記中的一頁,那一頁的題目是《陰影》,內(nèi)容是:
悲觀主義多么痛苦!當(dāng)我聽到我的朋友談他的未來、談?wù)摌s耀和年輕人的向往時,我就心情激動。我覺得自己不比他差,所以我想,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充滿信心和快樂,特別是快樂!那有多么美好!……可是我不能夠。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可避免的傾向席卷著我,使我沒辦法離開它。我在自己的痛苦和悲傷中感覺到一種快樂,我渴望再忍受些痛苦,以便在我的懷疑主義深處找到一種強有力的、具有讓我們難以忍受的永恒痛苦的色彩的現(xiàn)實。
他所說的“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可避免的傾向”,毫無疑問是指他當(dāng)時所讀的作家狄更斯、巴爾扎克、左拉、莫泊桑、海涅、貝克爾、雨果、愛倫·坡、達里奧和波德萊爾等作家形成的傾向。盡管他有這種憂傷、痛苦和悲觀主義情緒,一些朋友還是把他變成了一個相當(dāng)樂于交際的人。那個時期,他學(xué)會了彈吉他,愛上了意大利歌劇,特別刻苦努力地練習(xí)劍術(shù),并且無比喜愛自行車運動。
- 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nèi)加爾(1921~1985),烏拉圭文學(xué)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