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樽旁,一人衣白
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這句話很勵志,即便退回去一千多年,少年李商隱也是勵志的典型。
《才論》和《圣論》一經(jīng)流傳,義山的才名便廣為傳頌。這份才名有沒有給他一家的窘迫生活帶來轉(zhuǎn)機不好猜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義山憑借這個虛擬的軟梯,順利進入到上層貴族文藝圈。
喜歡吟風(fēng)弄月的洛陽城士大夫們頓覺眼前一亮,如此俊切的古文,居然出自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并且這儒雅俊逸的少年身世竟如此寒苦,端的是惹人憐愛。于是,在官宦貴族吟詩雅聚的某些場所,便多了一位引人注目的青衣少年。
少年時的義山相貌俊美,有庾信、潘岳之儀。在漢語詞匯里,“以貌取人”常被用作貶義詞,但從古至今人們也沒能擺脫外貌對力比多的影響力。就連三國時以仁厚著稱的劉備,也差點以貌丑為由而錯失鳳雛龐統(tǒng)。因此,義山的美姿儀可看做他僅次于文章才名的另一優(yōu)勢?!妒酚洝访枥L平原君為“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義山呢,起碼也是個翩翩美少年,這為他日后纏綿炫美的情感生活埋下了伏筆。
有才名,美姿儀,這樣的少年受人關(guān)注總在情理之中。更何況,義山的《才論》和《圣論》使他在機會來臨之前有了充足的準備和鋪墊。很快,這機會便來了。一位對義山的一生都影響深遠的人——東都留守令狐楚,此時出現(xiàn)了。
在晚唐政界和文學(xué)界,令狐楚是一個大腕級人物。貞元七年(791年),二十六歲的令狐楚登進士第,此后一直官居高位,屢屢升遷。難得的是,這位炙手可熱的官場要人才思俊麗,能文工詩,尤喜四六駢文,曾頗得德宗皇帝李適欣賞,是當時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文壇翹楚。
洛陽城出現(xiàn)了一位名噪一時的少年才俊,這個消息對于一向惜才并有極高文學(xué)造詣的令狐楚來說,自然是早有耳聞并心生攬才之意。而令狐大人的盛名厚德,義山更是敬仰已久,早就想以詩文登門拜謁。在義山生活的年代,白衣儒生為了尋得施展才華的機遇,常常寫一些含蓄婉轉(zhuǎn)的自薦詩上達官員,以求進階,時稱“干謁”。嚴格來講,這算不得什么潛規(guī)則。畢竟,干謁能否成功,那是要靠作品質(zhì)量說話的。
毋庸置疑,才華橫溢的義山正式進入了令狐楚的視野。令狐楚對義山的喜愛可謂恩德備至,不但時時接濟義山一家生活,還親自教義山寫作四六駢文,也就是當時官場流行的今體文,使義山在熟諳的古文基礎(chǔ)上,逐漸豐滿了駢體文創(chuàng)作的羽翼。在令狐楚幕府,義山可以自由出入,并在令狐楚的安排和建議下,他與令狐家公子們結(jié)交優(yōu)游?!杜f唐書·文苑傳·李商隱》中說得很明白:
楚以其少俊,深禮之,令與諸子游。
這“諸子”中就包括日后成為宰相的令狐公子令狐绹,義山曾與令狐绹關(guān)系密切,至于日后兩人一度失和,那是令狐楚去世后,義山介入牛李黨爭之后的事情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三月,義山的堂叔在滎陽病逝。同年十一月,令狐楚由東都留守升遷儉校右仆射、天平軍節(jié)度使,治所在梁山附近的鄆城,鄆城也就是水滸故事的發(fā)祥地,“梁山一百單八將,七十二名在鄆城”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從滎陽奔喪回到洛陽不久,義山便被告知令狐楚已辟聘他為天平軍幕府巡官,成為令狐幕府名正言順的僚屬。此時,十七歲的義山正有大把的青春好年華,雖只是一介白衣,不曾科考及第,但他的逼人才氣和風(fēng)流韻致,在群賢畢至的令狐幕府已是一段極具眼球效益的佳話。
與令狐楚來往密切的官員和社交名流們,常常在類似于沙龍的聚會中,宴飲酬酢、即席賦詩,順帶較量一下智商和才情。每逢酒飲三分醉,詩賦七分味的關(guān)鍵時刻,令狐大人少不了要讓義山出馬,隨便擬個題,義山便能即景生情,人家還在捻須苦思,他這廂已筆落紙端詩情搖曳了,引得舉座為之喝彩,給令狐大人掙足了面子,也贏得了許多溢美之詞。
義山后來在向令狐楚陳述這一段經(jīng)歷時,言辭中仍是意猶未盡的美好回憶:
每水檻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繼和,杯觴曲賜其盡歡,委曲款言,綢繆顧遇。
(《上令狐相公狀一》)
如果說堂叔是義山的第一位恩師,那么令狐楚則在義山一生中,尤其是在義山急需扶掖的入世之初,充當了恩師加伯樂的角色。這一段知遇之恩,我們?nèi)绻谩皼]齒難忘”四個字替義山酬情,似乎也不為過。幾年后,令狐楚從天平節(jié)度使任上調(diào)離,還不忘“歲給資裝”,以錢物相贈,資助義山入京趕考。至開成二年(837年)令狐楚臨終之際,還將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代擬《遺表》的重任特意囑托義山去完成。此番厚意,義山怎能不銘心刻骨?
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
(《奠相國令狐公文》)
“將軍樽旁,一人衣白。”義山以一介寒門白衣,從洛陽被令狐楚慧眼識珠開始,相伴左右共十年時光。這十年在令狐楚的影響和護佑下,義山汲甘飲露得以順利成長,特別是駢體文寫作,使他如褪去殼甲的蟬兒獲得了新生。有人贊揚他,令狐楚對他越發(fā)喜歡憐愛;有人詆毀中傷他,令狐楚則嚴厲指責(zé)那個人,甚至不惜出言喝罵。
這哪里是恩威并重的官場中人,這分明是心懷慈愛的護雛長者形象,一息一念,都真實得像義山熟悉的父輩。義山后來在專呈令狐楚的《謝書》中這樣寫:
微意何曾有一毫,
空攜筆硯奉龍韜。
自蒙半夜傳衣后,
不羨王祥得佩刀。
于茫茫人海中相遇,原本不過是陌路,令狐楚卻對義山傾注了親人般無盡的厚愛扶持。這份知遇之恩,比之東漢人王祥獲贈呂虔那把助他登三公之位的佩刀,它更加珍貴和難以忘懷。詩中這份謝忱是真實溫暖的。
“水檻花朝,菊亭雪夜?!薄皩④婇着裕蝗艘掳??!边@樣的時光是多么美好,不說義山難忘,就連今天的我們念這樣的詞句,也讓人流連其境,嘆時光恍隔。
同是將軍客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時蔡京在座,京曾為僧徒,故有第五句。
罷執(zhí)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
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艷寒。
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
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
讀這首詩,不禁感嘆漢字真是奇妙。事隔一千多年,詩中的每一個字都如蛛絲,沾了些千年前的月色和煙塵,直到今天,也仍然能研出當時況味。一幕舊戲,戲服雖然陳舊了些,唱腔也盡管含混了些,但戲中的人物卻是活的,有情緒有顏色,還有呼吸。
詩的題目很長,作為題目的用途當然不算精練,卻透露了很多真實的信息。義山說,在天平公幕府座中,我把這首詩呈給令狐公,當時蔡京也在,因為他曾做過僧徒,所以詩中第五句的“白足禪僧”便來源于此。
在天平軍幕府,義山度過了幾年快樂時光。“將軍樽旁,一人衣白?!边@一句頗有些自憐自戀的意味。令狐幕府,袞袞諸公,一介白衣儒生能以才名伴坐府主身旁,已是幸運之至。于是他一定會謹言慎行,才能取得一種地位和禮儀的平衡。然而,這只是我們的猜想。
寫這首詩時,義山已為令狐幕府巡官。令狐府還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往日盛況,義山卻已不是那個青澀少年。
唐朝是開放的朝代,即便到了晚唐也還是如此。宴飲,少不了女人助興。
這是一個嫵媚的女人,嫵媚常是女人以柔克剛的武器,何況是在開放的唐朝,迷死人不償命,官伎冶情也不用客人買單。
義山對她是略為熟悉的。她曾是女道士,過著手執(zhí)霓旌禱神祭醮的日子。唐朝道教興盛,入道是個時尚的職業(yè)。女人,特別是上流社會女人,自請出家為道是件頗為流行的事情。甚至很多大唐公主都自愿出宮入為道籍,過著比皇宮隨意自在的逍遙生活。
這個嫵媚的女人,曾為女冠的日子離她有些遙遠了。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無法像皇室公主那樣家世富貴行止自由,或者是出于別的什么原因,總之她后來脫下道袍,憑著美貌和才藝做了令狐府的歌舞樂伎。
那天,天平軍幕府如往常一般觥籌交錯。這個女人甫一出場,四圍的嘈雜倏地塵埃落定,像一枚石子剛剛投進湖水,此時只剩下漣漪在眾人心間一波波無聲蕩漾。燭光下,她淡妝的容顏、輕歌曼舞的柔軟身姿,如一株婀娜小樹在水晶盤里伸枝展葉,惹人心馳。
昔日趙飛燕身輕善舞,漢成帝為她造水晶盤,令宮人托舉著,飛燕立于盤中歌舞。“水晶盤”三個字,義山用來隱射眼前這位女子的曼妙姿顏,已是極致的贊美。更兼她輕斂蛾眉,眼如秋水。屋外更已深,夜已寒,她羽衣下的肌膚該有薄涼的寒意,若隱若現(xiàn)間泛出冷艷的白皙,更添幾分無法抵擋的魅惑。
屋子里的男人似乎都看得呆了,不呆的那個,正在情摯濃烈地醞釀新詩。
于滿座酒酣耳熱中,義山游目四望。也許,他此時尚有幾分矜持自重和三四分的心虛。畢竟再美麗再妖嬈,她也是恩師府中的女人。他往回收了收有些心猿意馬的綺思,把目光投向了別人。很快他的目光逮住了兩個人,“白足禪僧”和“青袍御史”。
蔡京,晚唐官宦名士之一。提起這個名字,今人或許首先想到的是北宋那個有才但貪瀆的奸相蔡京。似乎晚唐的這位蔡京已淹沒在奸相蔡京的名下了,其實不然。此蔡京寫過一首《詠子規(guī)》,詩中有一句“凝成紫塞風(fēng)前淚,驚破紅樓夢里心”,被很多紅學(xué)家認為是曹雪芹《紅樓夢》書名的由來。蔡京早年為僧徒,在道場中與令狐楚相識,令狐楚愛其才,令其還俗讀書,后于文宗開成元年(836)登進士第,一度成為嚴明法律的好官。應(yīng)該說,受知于令狐楚是蔡京與義山一樣的幸運。
顯然因蔡京曾為僧徒的經(jīng)歷,便有了“白足禪僧”的指代。禪僧好理解,“白足”為何?傳說鳩摩羅什的弟子曇始雙足白皙,即便赤腳從泥水中走過也不會污濕腳面,時稱“白足和尚”,后來便以此借指高僧。
這樣的宴席是讓人愉悅的,除了幕僚知己,就是美酒佳人,此刻,借著醺然酒意戲謔一下同道中人,似乎更添情致。寫詩的義山這么做了。
義山這首詩有圖畫的效果,色調(diào)是濃墨鋪陳,美人是淡筆勾勒,同道是寫意烘托。虛實點染間,一幅行酒圖人物畢現(xiàn),世相灑然。我仿佛看見義山在千年前這場宴會的光影中,對著醉眼迷離的蔡京壞壞地笑了,頃刻間筆落紙端,揮毫立就。一句“白足禪僧思敗道”,將蔡京的窘態(tài)定格了一千多年,也將美人令人屏息的容顏拓展了無限想象的空間。
青袍御史,有研究者猜測八成是劉蕡。對中晚唐來說,劉蕡是顆發(fā)光的寶石,無奈腐朽的末世只能讓他閃爍著悲壯的光芒。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年),劉蕡進士及第。大和二年(828年),文宗李昂即位后,力圖改變宦官掌權(quán)的局面,下旨舉賢良方正,也就是施行人才興國戰(zhàn)略。劉蕡在應(yīng)試對策中痛斥宦官亂政,主張誅滅宦官,改革朝政??脊俅鬄樾蕾p,卻懾于宦官威力,只能放棄錄用。此一段令親者痛、仇者快的忍痛棄賢讓許多人扼腕長嘆,連劉蕡的競爭對手、同時應(yīng)考的河南府參軍李郃都心有戚戚:“劉蕡下第,我輩登科,實厚顏矣。”令狐楚敬其剛正直言,聘為幕府從事并禮遇有加。只是最后,劉蕡的結(jié)局仍然慘烈,遭到宦官的誣陷報復(fù),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后,卒于任上。
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令狐府的那一夕歡宴,該有多好。詩酒趁年華,舉座皆良朋,有知己相聚,有美人可賞。似乎只有此刻,嚴凜剛正一生的劉蕡才是快樂的。如此,即便忘形一回又有何妨?知己間本就是無話不可談、無形不可露的,連嘲笑和惡搞都有溫暖的顏色。義山于是以情狀入詩,他說,你們快瞧,如果能攜美人歸隱,我們的青袍御史就算是休官,怕也是愿意的呢。
轉(zhuǎn)筆到自己,義山含蓄起來,并小小地狡猾了一回。同是將軍府的僚屬,他們都在為美人癡狂,我卻不敢公然細看。是心虛情怯,還是書生的靦腆?義山此時的心理很微妙也很有意思。恩師府中的女人,是要贊美的,何況確實美得讓人目眩神迷,但全盤托出自己的愛慕綺思怎么著也不合適,因為她是恩師府中的女人。
于是最終呈給令狐楚的這首詩,便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他圖畫了一幅場景,他的心跡卻是畫外音。借著對場景的渲染,映襯了美人無以復(fù)加的美妙姿顏,同樣借著場景的渲染,反襯了自己清醒內(nèi)斂的謹慎修持。義山是聰明的,并且也不乏真誠和善意。
如今讀這首詩,也許很多人只記住了詩中的歡宴,和歡宴中亞情色的描述,卻讀不破義山當時的心境。世事無常,時過境遷后,誰又能知曉舊時月色,誰又能體察前路迷茫?正如義山當年無法預(yù)料他今后的時空里有多少曲折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