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些由想象產生的感情則全然不同。我可能無法完全體會到朋友身體上的感受,但是我卻能輕易地想象出他們情感上的狀況。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愛情或雄心的挫折比肉體上最殘酷的傷害更容易讓人同情,因為那些激情全部出于想象,我們能夠更好地把握。一個傾家蕩產的人如果很健康的話,身體上不會有任何痛苦,他的痛苦僅僅來自想象。這種想象讓他看到了即將臨頭的慘狀:尊嚴的喪失、朋友的白眼、敵人的輕視、無法獨立、貧困窘迫等等。同身體相比,我們的想象更容易受到當事人的影響,因此我們會對他報以更強烈的同情。
人們通常認為失去一條腿比失去一個情人更為不幸。然而,如果災難的結果只是造成前一種損失的話,那就是一出平常的悲劇。而后一種的不幸無論是多么微不足道,卻構成了許多出色悲劇的想象。
沒有什么感覺像疼痛那樣轉瞬即逝。疼痛一旦消失,所有的煩惱都隨之而去,回想起來也不會讓我們感到痛苦,因此我們也不再能體會從前經受的折磨。但是朋友有口無心的一句話會讓我們長期耿耿于懷,由此而來的苦惱不會隨著這句話一起消失。煩擾我們的首先不是客觀的對象,而是頭腦中的觀念,因為它會在我們的想象中持續(xù)不斷地折磨我們,除非時間或其他偶然因素讓它從記憶中消失。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它在同類之間會產生相互憐憫的感情。但是,這種憐憫的感情卻又不是沒有條件的。沒有危險的疼痛不會引起強烈的同情,因為激發(fā)人們同情心的不是受難者的痛苦,而是他的恐懼??謶诌@種情緒完全來自想象,它飄忽不定、難以把握,讓我們面對那些從前未曾相識、以后卻可能遭遇的東西,感到憂心忡忡。這就好比牙疼和癌癥之間的關系,牙痛雖然痛苦難耐,卻不會招來多少關注;絕癥即使并無痛苦,但是來自于對它帶來的后果的想象,往往能夠引起最深切的同情。
一種痛苦若能給人們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則它獲得的同情也就更多。因此外部原因造成的身體疼痛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比內部器官失衡帶來的痛苦更為鮮明生動。鄰居因為痛風或結石所遭受的折磨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剖腹手術、外傷或骨折給他帶來的痛苦我卻一清二楚。有些人一看到外科手術就會頭暈作嘔,那種撕裂肉體的疼痛似乎會讓他們產生過度的同感。然而這些事情之所以令人難忘,主要是由于一種新奇感。假如一個人在觀看過十幾次解剖和截肢手術以后,決不會再為這種事情大驚小怪。天知道,哪怕是閱讀或觀看五百多個悲劇,也不會讓我們麻木不仁到如此地步!
有些希臘悲劇將展現肉體的痛苦作為激發(fā)同情心的一種藝術手段。可實際上讓觀眾感興趣的并不是疼痛本身而是另外一些與痛苦相關的情景。充盈在我們腦海的是我們感同身受的痛苦,是那種寂寞悲涼的氣氛,彌漫在迷人的悲劇色彩和浪漫主義的蠻荒氛圍之中。只有在我們看到了他們死亡的結局之后,英雄的痛苦才會引人注目。假如他們能夠復活,那些受難的表演就會顯得極為荒謬。真正的悲劇不可能僅僅表現為一陣絞痛,痛苦也不會因為疼痛本身而增色,它是來自心靈與想象的。企圖通過表現肉體痛苦引起同情心,也許反而是對希臘戲劇所建立的規(guī)范的最大破壞。
正因為人們對肉體的痛苦極少報以同情,我們才覺得在忍受這類痛苦時應該具有堅忍和耐性。一個人在經受殘酷折磨時能夠堅忍不拔,一聲不響,表現如常,就值得我們由衷敬佩。我們在心中掂量自己在這種情況之下可能出現的失態(tài)表現,他冷靜的行為就更讓我們在稱道的同時充滿敬佩,難以想象他如何能作出這樣的義舉。驚奇和詫異合起來激發(fā)了我們的贊嘆和景仰之情,讓我們情不自禁地為他鼓掌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