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看《連環(huán)套》和《創(chuàng)世紀》時,只覺沉香綺艷,文句是典型的張愛玲式的精致,令人玩味無窮??吹贸瞿嵌螘r間是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全盛期,警句妙語簡直像銀河落九天那樣飛濺出來,有種跳躍可喜的生命力,諸如:
她今年三十一歲,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老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
她伸直了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肉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里。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聽見海上輪船放氣。清冷的汽笛聲沿著胳膊筆直流下去。
——《連環(huán)套》
道上走首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桿上,風吹著她長長的卷發(fā),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旁邊的茶幾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云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里發(fā)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⑵ゑR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
——《創(chuàng)世紀》
看著這些句子,人物早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簡直連眉毛胡須都根根可數(shù)。花承節(jié)鼓,月落歌扇,這些句子仿佛不是寫出來,而是從鋼琴鍵子上彈出來的,一個個音符節(jié)韻都伶俐脆落,粒粒清圓。
然而也就是因為寫得太順了,又因是連載,趕得太急,疏于推敲,也就有了許多硬傷,其中陳腔濫調(diào)是最大的弊病。比如《連環(huán)套》里霓喜侍候雅赫雅洗腳一段,問了句:“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完全是賈璉向王熙鳳抱怨她兄弟王仁的口吻;說著說著吵起來,雅赫雅“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又成呆霸王追打香菱了——身份原也有幾分像,都是買來的妾;霓喜哭鬧著,跳腳撒潑,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jié),少吃沒穿的……”倒又轉(zhuǎn)入《金瓶梅》的調(diào)調(diào)兒了。
張愛玲顯然是對《紅樓夢》和《金瓶梅》都熟爛得太過,隨手拈來,順流而下,簡直避都避不開。胡蘭成在這前后有兩篇短文討論讀書感想,說“看《紅樓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近來忽又翻了一遍,覺得有些話說”,“這兩天閑來無事,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為什么忽然想要重讀呢,八成是因為和張愛玲常常談論,又多半敵不過張的嫻熟,遂發(fā)奮圖強,欲“溫故而知新”吧。而隨著他的重看,張愛玲想必也跟著溫習了一遍,即便不會完整地再看一遍,討論之際也少不得找出幾段精采的來重新誦讀。浸淫其中,便不經(jīng)意地流淌在文字中,作就了《連環(huán)套》的“紅樓遺風”。(《創(chuàng)世紀》是隔了一年才寫的,這風氣已經(jīng)洗去許多,卻也腰斬了,我以為原因大抵是“影射”之故,該不是紅樓惹的禍。)
重復前人是郁悶的,寫上兩三萬字過過癮還可以,久了便覺茫然;然而《紅樓夢》那樣的語言風格分明又不能用來寫短篇,注定了是要長篇大論,寫一部隋唐演義那樣的巨著來的?!哆B環(huán)套》可說是當年未盡興的《摩登紅樓夢》的再一次嘗試,卻也像“話說隋末唐初時候”的有始無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