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走小路回宿舍,在松樹、杜鵑、木槿叢中迂回而行。杜鵑花殷紅地墜落,在木槿花下積了寸許深,卻還是簌簌地落。有一次抱著一摞書從山上下來,突然看到一條蛇鉆出山洞來半直立著,兩尺來長,眼圓舌細,絲絲地瞪著她;她也回瞪著它,瞪了有一個世紀那么久,然后才突然“哇呀”一聲大叫著跑掉了——估計那條蛇也被嚇了一跳。
在學校里,她最喜歡的去處是圖書館,那里是感情的冷藏室,文化的修羅場,那一排排的烏木長臺和影沉沉的書架子,略帶一點冷香的書卷氣——是悠長的歲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簽、錦套子里裝著的清代禮服的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都是她熟稔而喜愛的,坐在圖書館里,就仿佛坐在歷史的殿堂中,有種君臨天下的安泰與篤定。
偶而從書卷中抬起頭來,看著飯?zhí)猛饷嫫滦钡幕▓@,園里灼灼的杜鵑花,水門汀道圍著的鐵欄桿,鐵欄桿外的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再遠處,是海那邊的一抹青山。那時候,心是靜的,屬于天地與自然。
本地的女孩都是圣司提反書院畢業(yè)的,與馬來亞僑生都是只讀英文,中文不過識字;又多是闊小姐,最是揮金如土,眼高于頂?shù)模缃换顒佣嗟萌缥缫狗毙?,又講究吃又講究穿。愛玲為了節(jié)約開支,不敢參加任何活動,免得在學費膳宿與買書費外再有額外開銷。在香港求學三年,也沒學會跳舞,因為怕要置辦跳舞裙子。
宿舍里有個叫周妙兒的女孩子,父親是巨富,買下整座離島蓋了別墅。她請全宿舍的同學去玩一天,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攤派十幾塊船錢。張愛玲為了省這十幾塊錢,便向修女請求不去,然而修女追根問底要知道原因,她于是不得不解釋,從父母離異、被迫出走說起,一直說到母親送她進大學的苦楚,說得眼圈漸漸紅起來,自覺十分羞窘。偏那修女也不能做主,又回去請示修道院長,最后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張愛玲大丟面子,無可爭強,只有以加倍地發(fā)奮苦讀來雪恥。
多年之后,張愛玲在《同學少年都不賤》和《小團圓》中,重復又重復地描寫了這些同學的群像,可見這段生活給她的印象之深。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同學中有一個是汪精衛(wèi)的侄女,訂著一份汪偽政府辦的報紙,每天翻閱。有時也給張愛玲看,張愛玲笑著婉拒:“我從不看報紙,看也只是看電影廣告。”
——如果那時候她也有興趣讀報,不知道那份報上是不是會有胡蘭成的文章?
張愛玲不看中文報紙,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加強英語的練習——她從入學第一天起便給自己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再用中文寫字,連家信也是用英語,反正媽媽和姑姑的英語都是很好的,還可以順便糾正她的語法錯誤。
求學三年里,只有過一次例外——就是為了參加《西風》征文比賽,寫過一篇《我的天才夢》。
當時女生宿舍的規(guī)矩是每天在餐桌上分發(fā)郵件。張愛玲最喜歡收到姑姑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跡寫在粉紅色的拷貝紙邊上,像一幅精致的印象派裱畫。每每見了,真有種“見字如晤”的親切。
這天同學蔡師昭一邊分信一邊念名字,念到張愛玲,她以為又是姑姑來信了,興高采烈地拆開,卻是《西風》的獲獎通知,不由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蔡師昭看到她的樣子,笑著問:“什么事這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