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半無人私語時 2(4)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象她會安靜地坐在一個滿清遺少家里做少奶奶的。然而她丈夫的家里就只有這些:姨太太,戲子,嗎啡,賭具,裹小腳的老媽子,終日不散的鴉片煙,還有無事閑坐打秋風的煙客……這些都是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道具。她一天比一天更無法忍受丈夫的浪蕩與頹唐,也一天比一天更向往國外的自由與文明。

張廷重也并不拒絕那“文明”,然而他的取舍卻與妻子有不同的選擇,他喜歡吃國外進口的蘆荀罐頭,喜歡各種新式的汽車,也看翻譯小說,比如蕭伯納的《心碎的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時髦的洋名字叫“提摩太·C·張”,可是他的精神生活卻又完全是清貴遺風——他盡得了他父親的風流,卻未能擁有父親的才情,更沒有父親的溫柔。他與妻子的爭吵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diào)和。

在女兒小煐四歲那年,更名黃逸梵的黃素瓊終于借口陪小姑子張茂淵出洋留學而遠走高飛了。

一飛,便是四年。

張愛玲小的時候,原也趕得上看見了一點點浮華世家的遺風流韻,但多是些頹廢的事物——銹跡斑斕的古董,華而不實的銀器家什,幾代流傳的整套漆木家具,紅木嵌大理石的太師椅,水印木刻的信箋,線裝的絕版書籍,當然,還有終日煙霧不散的煙榻與煙燈。

總是在半明不昧的午后,她站在父親的煙榻下,囁嚅地提出她的要求。而父親,也多半是半醉不醒地、帶搭不理地回著她的話。這時常讓她感覺到,進到父親的煙間一刻,好似游了一回太虛幻境,再出來時,恍如隔世。

親戚里有位被稱為“三大爺”的老人,曾經(jīng)中過舉人。小煐每次去,總見他永恒地坐在藤躺椅上,就像長在那里似的,瓜皮小帽,一層層的衣裳,翻出的舊錦緞內(nèi)衣領子跟胡須是一色的黃白,并且永遠重復同一個問題:“認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個詩我聽。”“再背個。”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就流淚。

還有,初回上海時,趕上伯父六十大壽,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會,十分風光……

這一些,都是傷感的,卻也是富貴的,帶著沒落家族特有的沉香。

后來,那大家族的縮影一再地出現(xiàn)在張愛玲的筆下,《金鎖記》、《傾城之戀》、《花凋》、《茉莉香片》、《創(chuàng)世紀》……到處都可以尋到那黯綠斑斕的痕跡。

自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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