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重未能繼承他父親的仕途經(jīng)濟,卻把他那種名士風(fēng)流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并且漸漸走到了歧路上——不論時日是怎么樣的拮據(jù)也好,他管自捧戲子、吸大煙、逛賭城、玩汽車,直至瞞著家人在外面養(yǎng)了姨太太……
然而也許他也有他的苦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只有七歲,妹妹張茂淵兩歲。李菊耦把所有期望都放在這個兒子的身上,母兼父職,教子甚嚴。就如李紈課子一樣,嚴守著詩書傳家的理統(tǒng),望子成龍,親自督促兒子背書,背不出就打,就罰跪。她對兒女的管教非常嚴,也算得上文明,曾對傭人何干說:“我最恨兩樁事:一個是吃鴉片,一個是裹小腳。”然而,她管得住自己生前不給女兒張茂淵裹小腳,卻管不了自己死后兒子張廷重吃鴉片。
張廷重空學(xué)了一肚子的詩書八股,長大后卻全派不上用場。中國是早在1905年便廢除了科舉制度的,李鴻章與張佩綸的時代早就成了歷史,四書五經(jīng)換不來鐘鳴鼎食,也只能在茶余飯后消消食罷了。張愛玲在《對照記》中回憶道:
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地做結(jié)。沉默著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折,但是似乎沒有重復(fù)的。我聽著覺得辛酸,因為毫無用處。
他吃完飯馬上站起來踱步,老女傭稱為“走趟子”,家傳的助消化的好習(xí)慣,李鴻章在軍中也都照做不誤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誦,回房也仍舊繼續(xù)“走趟子”,像籠中獸,永遠沿著鐵檻兒圈子巡行,背書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晝夜——抽大煙的人睡得很晚。
張廷重多的就是這些“毫無用處”的學(xué)問,這怎能不教他惆悵迷惘。他在滔滔不絕地背誦著那些古文奏章的時候,仿佛重現(xiàn)了他的少年時代,重現(xiàn)了母親慈愛而嚴肅的教誨,重現(xiàn)了曾經(jīng)做過多年的科舉取士的美夢。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唯有鴉片罷了。
張廷重是在母親去世三年后結(jié)的婚,娶的是清末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廣西鹽法道黃宗炎的女兒黃素瓊(后來改名黃逸梵)。
素瓊是美的,身段窈窕,體態(tài)輕盈,高鼻深目,專注凝視時總有一種脈脈的幽情,薄嘴唇,有一點像外國人,頭發(fā)不大黑,膚色也不白,然而周身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質(zhì),佻脫靈動。脾氣也是像外國人,雖然纏著一雙小腳,卻推崇西式教育。還拜了師父學(xué)油畫,跟徐悲鴻、蔣碧薇這些個社會名流都很熟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