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佩綸所著的《澗中日記》里,時有“午后與內(nèi)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心憮然”、“合肥晏客以家釀與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之類風花雪月的句子,伉儷情深,躍然紙上。即使妻子“小有不適”,亦可謂小病是福,兩人“煮藥,煮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很有點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意味。
他們甚至還合作過一部武俠小說叫《紫綃記》,書中俠女紫綃是個文武雙全的大家閨秀,文中常常只稱作“小姐”而不提名字——他們的進步使得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奇女子,然而他們的保守卻又使得一支筆緘默地不肯輕言千金閨秀的芳名——大家族的不徹底由此可見一斑,即使是在最荒誕的想象和杜撰里也仍舊是“非禮勿言”的。
《對照記》里有張佩綸與李菊耦的照片,我未能看得出張佩綸有多么“風流倜儻”,卻著實驚艷于李菊耦的嫻靜恬美,人們一直形容張愛玲是“臨水照花人”,然而李菊耦神情中的那一種靜默溫婉才真正稱得上“臨水照花”。且她也的確是個惜花人,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便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家里沒有婢女,因為反對買賣人口,這也足可見出二人的進步;藤蘿花開的時候,她會讓傭人將花攙在面糊里做餅,有種清甜淡遠的花香;張佩綸筆記中曾記載她飲茶之道:“蓄荷葉上露珠一甕,以洞庭湖雨前淪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像不像《紅樓夢》里煮雪烹茶的妙玉?
然而一個女人的心若不靜,便招外禍;心太靜了,卻又不容易盡享俗世的福分。張佩綸1903年逝于南京,享年55歲。那時幼子張廷重只有七歲,女兒張茂淵才兩歲。李菊耦不足四十便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滋味,許是只有自己曉得。
她一直堅持不買丫頭,只雇傭三十五歲以上的老媽子。除了為尊重人權外,也是擔心年輕丫頭跟男傭人打情罵俏,玷辱門聲。她相信只有過了三十五歲才可以心如止水,安于清寂。
安靜與孤清,不知道是不是同高貴與叛逆一樣,也是流淌在血液里,成為祖先留傳給張愛玲的一份不可拒收的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