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幕(4)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 作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連忙抓住窗臺,還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間。一名經(jīng)過的醫(yī)生扶住我的手臂,接著突然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沒有!”我好怕有人聽到。

“不要說謊?!彼麌@了口氣。

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辦公室。“你為什么騙我?”她問。

“我沒辦法,如果告訴你實情,你會叫我回家。那是神圣的謊言!”

“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一輩子感激安格林娜·維西里那·古斯克瓦。一輩子!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是她們不能進醫(yī)院,只有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

沃洛佳·帕維克的媽媽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換?!?/p>

負(fù)責(zé)骨髓移植手術(shù)的美國人蓋爾醫(yī)生安慰我:“有一點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線生機,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力壯!”

他們通知他所有的親戚,他的兩個姐妹從白俄羅斯過來,在列寧格勒當(dāng)兵的弟弟也來了。年紀(jì)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歲,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適的。(沉默)我現(xiàn)在可以講這件事,之前沒辦法,我十年沒講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們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時斷然拒絕,他說:“我寧可死掉。她那么小,不要碰她。”

他的姐姐柳達(dá)當(dāng)時二十八歲,是護士,很了解移植骨髓的過程,但是她愿意移植,她說:“只要他能活下去?!?/p>

我透過手術(shù)室的大窗觀看手術(shù)過程。他們躺在并排的手術(shù)臺上,手術(shù)一共歷時兩小時。結(jié)束之后,柳達(dá)看起來比他還虛弱。他們在她胸前刺了十八個洞,麻藥幾乎退不掉。她從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現(xiàn)在卻體弱多病,一直沒結(jié)婚。我在他們的病房間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里,沒有人可以進去。

他們有特殊儀器,不用進入帷幕就可以幫他注射或放置導(dǎo)管。帷幕用魔術(shù)貼粘著,我把帷幕推到旁邊,走到里面,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他的情況變得很糟,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他一直問:“露德米拉,你在哪里?小露!”一直問。

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員都由士兵照顧,勤務(wù)工因為沒有防護衣物,所以拒絕照顧他們。那些士兵端衛(wèi)生器皿,擦地,換床單,什么都做。他們從哪里找來那些士兵?我們沒問。但是他……他……我每天都聽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諾克死了?!彼懒耍懒?,就像大錘敲在我的腦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隨著血液和黏液。手臂和雙腿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瘡。只要一轉(zhuǎn)頭,就可以看到一簇頭發(fā)留在枕頭上。我開玩笑說:“這樣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p>

不久他們的頭發(fā)都被剃光,我親手替他剃,因為我想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身邊,我一刻也閑不下來。(沉默許久)

我弟弟來了,他很害怕地說:“我不讓你再進去!”

但是我父親對我弟弟說:“你以為你能阻止她嗎?她不是從窗戶,就是從逃生口爬進去!”

我回到醫(yī)院,看到床邊桌上擺了一顆橙子,很大,粉紅色的。他微笑著說:“我的禮物,拿去吧?!?/p>

護士在帷幕外對我比手勢說不能吃。已經(jīng)擺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該碰。

“吃啊,”他說,“你喜歡吃橙子?!?/p>

我拿起那顆橙子,他閉上眼─他們一直替他注射,讓他入睡。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只希望盡可能讓他不想到死亡,不去管他會不會死得很慘,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記得當(dāng)時有人說:“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愛的人了,而是有強烈輻射、嚴(yán)重輻射中毒的人。你如果沒有自殺傾向,就理智一點?!?/p>

我發(fā)狂似的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

他睡覺時,我輕聲說:“我愛你!”走在醫(yī)院中庭:“我愛你。”端著托盤:“我愛你?!蔽矣浀迷诩业臅r候,他晚上都要牽我的手才睡得著。他習(xí)慣一整夜握著我的手睡覺,所以在醫(yī)院里我也牽著他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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