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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和版畫(3)

我的朋友魯迅 作者:內(nèi)山完造


魯迅先生為了給這幫學(xué)生制作參考資料,計劃制作一本俄羅斯版畫作品選集,命名為《引玉集》。在日本進行珂羅版印刷,做工十分考究。首次出版發(fā)行了三百冊,不到一個月就賣完了。

中國的這股版畫熱潮主要集中在北平、上海和廣東三個地區(qū)。其中又以廣東最為火熱,畫作風(fēng)格多數(shù)模仿俄國流派的纖細(xì)特點。上海地區(qū)的作品則是繼承了德國流派的粗獷,而北平地區(qū)似乎仍然更偏愛纖細(xì)的畫風(fēng)。而此時國民政府卻突然宣稱要將這些新興版畫家一網(wǎng)打盡,好像是把這些版畫家都當(dāng)成是共產(chǎn)黨了??傊@次暴行使得十三名畫家里有十個人最后行蹤不明。恐怕這些人到今天為止仍然下落不明吧。

每次一回想起這些事,我就有一種責(zé)任感,禁不住熱淚盈眶。

魯迅先生為了鼓勵這些新興版畫家,自己出錢給首次出版的一百冊版畫選集撰寫了序文,排版并制作成書。這樣就有了第一集《木刻紀(jì)要》。

我計劃舉辦第三次版畫展覽會?!赌究碳o(jì)要》出版后,版畫這種日文說法統(tǒng)一改成中文說法“木刻畫”。新出版的個人作品集或是同人作品集統(tǒng)統(tǒng)都用上了木刻畫這樣的字眼。

終于迎來了第三次展覽會,這次的舉辦地點定在了施高塔路千愛里四十五號,展覽會也已經(jīng)改名叫木刻畫展覽會了。此次展覽會得到了魯迅先生極大的支持和幫助,前來參觀的人非常多。甚至展會上還來了三組中國小學(xué)生,由學(xué)校老師帶著前來參觀。不用說也看得出來,中國的木刻畫業(yè)開始蓬勃發(fā)展了。

木刻畫熱潮迅速彌漫開了。沒多久,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內(nèi)部就舉行了一次木刻畫家作品展覽會,先生和我都去參觀了。學(xué)生們熱情地把我們圍在中間問我們的意見。我為了便于參考,把這次展覽會上除去非賣品的所有作品都買了下來。

雖然這些作品多少還透著少許幼稚,然而卻很容易看出來這些作品帶有鮮明的實用主義特點,絕非隨著性子玩玩而已。不同于被稱為“閑人的藝術(shù)”的日本木刻畫,中國的木刻畫帶有非常濃厚的實用色彩。我和先生看到作品整體的風(fēng)格傾向,都感到非常高興。

然而,如果說風(fēng)景木刻畫還算可圈可點的話,人物木刻畫就比較拙劣了。說起人物畫,傳統(tǒng)的中國畫很少有寫實的,肉體描寫更是幾乎沒有,這或許導(dǎo)致了展覽會上的人物木刻畫基本沒什么看頭,里面的人物看上去跟機器人差不多。

年輕人似乎喜歡刻畫一些舉行工廠大罷工、高唱革命歌曲的團體人物像。只不過這些畫大都沒有張力,讓人感覺不到熱情。很明顯能看出,這些人在素描方面的不足,為此先生總是特別指出這點,提醒年輕人注意,不過始終沒引起多大的變化。當(dāng)然這種改變需要相當(dāng)長的時間。

廣東地區(qū)一些人的個人作品集漸漸出版了。上海地區(qū)的木刻畫則由當(dāng)?shù)靥厣男笞髁瞬瀹嫛>o接著漫畫雜志、圖表以及雜志插畫都被木刻畫占領(lǐng)了。一些主流報紙、小說、詩歌等單行本的插畫也幾乎都開始大量使用起木刻畫了。劉硯和羅清楨等人還特意到日本研究木刻畫。他們制作了《罪與罰》中的插畫并出版了單行本。而《引玉集》由于希望其再版的讀者眾多,再版后我的店里一直在銷售。

這時候魯迅先生已經(jīng)臥病在床了,病情時好時壞。他會經(jīng)常過來店里坐坐,即使在病中他對木刻畫的熱情也絲毫未減。他打算復(fù)刻德國老畫家科爾維斯基的木刻畫作品,對出版相關(guān)事宜一直親力親為,耗費了許多心血。從原文的翻譯到紙張的選擇再到題字、序文等 ,都堅持一個人完成。

不知何時,俄國大使館注意到了木刻畫的流行。從國內(nèi)運來了數(shù)百種大小的木刻畫,并由俄國大使館主辦,在北平、漢口、南京、上海、廣東等地舉行了木刻畫展覽會。中國的木刻畫事業(yè)也迎來了最高潮。

魯迅先生也接到了使館方的邀請。他不顧自己有病在身,仍然前去參觀,每次參觀回來,心情總是大好。

“老版,我去看了。真的很不錯喲。素描什么的都非常好,人物刻畫得很仔細(xì),血管什么的都清晰可見,讓人感覺跟活人一樣有力。這一點很值得我們研究學(xué)習(xí)。我看到很多作品都想買下來,可是一幅畫就要五十元、一百元,我的錢包實在是負(fù)荷不了呀!只定了四五幅,等送來的時候你記得幫我簽收下?!?/p>

后來先生又和我聊了會兒就回家了,之后一直沒見有人送畫過來,挺奇怪的。一直等到各地展覽會都結(jié)束了,畫才送到。

如今在對舶來品征收重稅的俄國,用材便宜的小小木刻畫能這么火熱也不足為奇了,我仿佛從這種現(xiàn)實中看到了中國的明天。中國人自古就賞玩水墨畫。到底是先欣賞再作畫,還是先有畫才出現(xiàn)鑒賞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黑白水墨畫使中國人享譽世界。而這也讓我相信,我對于同屬黑白藝術(shù)的木刻畫持有的希望絕不會只是一個夢而已,而是一點點變得愈加清晰。

其間科爾維斯基的木刻畫集成功問世了。只不過還未來得及銷售就被一些木刻畫愛好者分購一空,我只搶到了三十部放在店里銷售。木刻畫集的廣告是先生親筆寫下廣告語的作品,而該廣告圖從一開始就被人訂下了,我一拿到手就立刻給對方了。

新興木刻畫就像一滴活水,給枯寂沉悶的中國藝術(shù)界帶去了新的生機和色彩。

先生去世前幾天,在法租界的仙橋青年會館又舉辦了一次木刻畫展覽會。先生大概是感動于年輕人的蓬勃朝氣,于是不顧重病在身堅持前去參觀了。這次的木刻畫與以往的作品相比,可謂是面目一新。先生和幾名木刻畫家一起在會場里微笑著合影留念。只是當(dāng)時誰也沒想到這會是先生生前最后一張相片。十月十九日凌晨,先生最終還是離我們而去了,全國上下都沉浸在悲痛的海洋里。

如今在中國極其興盛的木刻畫事業(yè),離不開當(dāng)初魯迅先生的悉心播種及灌溉,正是先生的熱情培育才有了木刻畫事業(yè)的茁壯成長。先生既是先知者,又是一位考古學(xué)家。在鼓勵新興木刻畫的同時,仍然不忘盡心盡力保護舊木刻畫,真不愧是一位溫故知新的智者啊。

——《上海漫語》一九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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