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很快給我寄來了包裹,里面是一床她為我縫制的新被套,但同時我也就接到了母親的信,她那信上有幾句話令我覺得極為刺心:“……被套也還是問我要,好吧,這一回學(xué)雷鋒,做好事,給你寄上一床……”
這就是我文章開頭所說的,與母親的一次內(nèi)心里的感情沖突。睡在換上母親所寄來的新被套里,我有一種悲涼感。母親給兒子寄被套,怎么成了“學(xué)雷鋒,做好事”,仿佛是“義務(wù)勞動”呢?!
當然,在那樣的歲月里,這是很細微很卑瑣的一件事情,何況很快就進入了“文革”時期,這對母親的不悅,很快也就沉入心底,塵封起來了。
在“文革”過去以后,因為偶然的原因,母親在關(guān)于那床被套的信中所說過的話,又曾浮到了記憶的上層。于是默默地分析:她那是因為受當時社會“語境”的熏陶而順筆寫出?是因為畢竟乃一平凡的老太婆,禁不住為一床被套“斤斤計較”?還是她對我,說到頭來并沒有最徹底的母愛?
也曾有幾回,在母親面前,話到嘴邊,幾乎就要問出來了,卻終于又吞了進去。吞進去是對的。也曾設(shè)想,是母親當年一時的幽默。母親誠然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但她同時又是一個從不拿政治詞語來幽默的人。
現(xiàn)在我才憬悟,母親那是很認真很嚴肅的話,就是告訴我,既已將我放飛,像換被套這類的事,就應(yīng)自己設(shè)法解決。在這種事情上,她與我已是“兩家人”,當然她樂于幫助我,但那確實是“發(fā)揚雷鋒精神”,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盡量自己獨立解決”。回想起來,自那以后,結(jié)婚以前,我確實再沒向母親伸過這類的手,我的床上用品,更換完全由我自己完成,買不到現(xiàn)成的,我便先買布,再送到街道縫紉社去合成。
母親將我放飛以后,我離她那雙給過我無數(shù)次愛撫的手,是越來越遠了,但她所給予我的種種人生啟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從細小處,挖掘出珍貴的寶藏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八
父親于1978年突發(fā)腦溢血逝世。父親逝世后,母親在我們幾個子女家輪流居住,她始終保持著一種獨立的人格尊嚴,堅持用自己的錢,寫自己的日記,并每日閱讀大量的書報雜志,在與子孫輩交談時,經(jīng)常發(fā)表她那相當獨到的見解,比如,她每回在電視新聞里看到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總要說:“這個焦眉愁眼的人啊!”她能欣賞比如說林斤瀾那樣的作家寫的味道相當古怪的小說……她的行為也仍充滿勃勃生氣,比如收認街頭純樸的修鞋匠為自己的干兒子,等等。
母親于1988年深秋,因身體極為不適,從二哥家進了醫(yī)院,她堅持要自己下床坐到盆上便溺,在我們子女和她疼愛的孫輩都到醫(yī)院看過她后,她在一天晚上毅然拔下護士給她扎上的抗衰竭點滴針,含笑追隨父親而去。她在子女成年后,毅然將他們放飛,而在她喪偶后,她所想到的,是絕不要成為子女們的累贅,在她即將進入必得子女們輪流接屎接尿照顧她病體的局面時,她采取了不發(fā)宣言的自我安樂死的方式,給自己無愧的一生,畫上了一個清爽的句號。
九
靜夜里,憶念母親,無端地聯(lián)想到兩句唐詩:“唯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那本是唐人錢起為日本僧人送行而寫的,營造的,是一個法舟在海上越飄越遠,那舟窗中的燈,卻始終閃亮在詩人心中的意境。我卻覺得這兩句詩恰可挪來涵括對母親的憶念。她遺留給我的明心之燈,不因我們分離的時日越來越長而暗淡熄滅,恰恰相反,在我生命的途程中,是閃亮得愈見燦爛,只是那明心之光潤靈無聲,在一派肅穆中伴我始終。
1994年12月20日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