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去了,母親放飛的手(5)

風雪夜歸正逢時 作者:劉心武


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但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歷程又往往可以從大體上來歸類。在1949年以前的年代里,很多青年人參加革命,或是因為家里窮得沒飯吃,或者是家里小康或大富,自己卻覺得窒悶,因而主動投入革命,離家奮飛。而“文革”中最大多數(shù)的知識青年,他們的離家上山下鄉(xiāng),是處于一種不管你積極還是消極還是混沌的狀態(tài),總之要隨風而去的潮流之中。但是在相對來說是不僅小康而且親情濃洌的家庭里,在相對來說屬于和平時期的社會發(fā)展階段,一般來說,父母就很容易因為嬌慣與溺愛子女,而忽略了培養(yǎng)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甚至于到了該將他們“放飛”的時候,還不能毅然地將他們?nèi)龀黾胰?,讓他們張開翅膀,開始相對獨立的人生途程。20世紀80年代以降,許許多多的小家庭都面臨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實際卻并不那么簡單的問題,結(jié)果是出現(xiàn)了不少心性發(fā)育滯后的青少年,引發(fā)于社會,則呈現(xiàn)出越來越具負面影響的若干倫理問題、道德問題、社會生態(tài)平衡問題與民族素質(zhì)衍化等一系列問題。正是在這樣一種新的人文環(huán)境中,我才突然覺得,從這樣一個新的角度,來加深對我母親的某些方面的理解,不僅對我自己,對我的兒子,能有新的啟迪,并且將其寫出,也許對20世紀90年代的母親們,亦不無參考價值。

其實我也在不少文章中寫到過母親,只是沒有像張潔那樣,專門寫成一本書。我回憶過母親的慈藹,她的寬于待人,她那讓我回憶起來覺得簡直是過了分的誠實,以及她因體胖行動起來總是那樣的遲慢,還有她對《紅樓夢》中人物與細節(jié)的如數(shù)家珍,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記日記,她曾在一次日記里用這樣的句子結(jié)束了全家的頤和園之游:“歸來時,已萬家燈火矣!”這在外人看來一定覺得極為平常的文句,在偷看它的我(那時11歲)來說,卻經(jīng)歷了一次情感與詩意的洗禮……

可是在我對母親的回憶里,不可能有相依為命、攜手人生的喟嘆。不是因為家貧難養(yǎng),不是因為我厭倦了父母的家要“沖破牢籠”(我的情緒恰恰相反),甚至也不是因為社會的大形勢一定要我和父母“斷臍”(固然那時階級斗爭的弦已越繃越緊,卻并沒有影響到我的起碼是“適當?shù)乜扛改浮?,比如說在父母離京時為我謀得“留房”),而是因為父母一致地認為,特別是母親的“義無反顧”,要我從18歲后便扇動自己的翅膀,飛向社會,從此自己對自己負全責,從自己養(yǎng)活自己,到自己筑窩,自己去娶妻生子,去開創(chuàng)我的另一世界。

父母對我們每一個子女,都這樣對待。我大哥1949年前就離家參加了解放軍,二哥十六七歲便離家求學(xué),學(xué)造紙,1950年分配到延邊一個屯子里的造紙廠當技術(shù)員,另一個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也到很遠的地方工作,姐姐也是一樣,總之,我們?nèi)荚?0歲前,便由父母堅決地放飛。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們在假期,當然也都回到父母家看望他們,他們后來也曾到過我們各自的所在,我們的親情,不因社會的動蕩、世事的變遷而有絲毫的減退,父母對放飛后的我們,在遇到困難時,也總是不僅給予感情上的支撐,也給以物質(zhì)上的支援,比如我1971年有了兒子后,父母雖已因軍事學(xué)院的解散,被不恰當?shù)匕仓玫狡нh的家鄉(xiāng)居住,卻不僅不要我從北京給他們寄錢,反而每月按時從那里往北京我這里寄15塊錢,以補助我們的生活,每張匯款單上都是母親的筆跡,你能說她這都僅是為了“養(yǎng)孫子”,對我,卻并沒有濃釅的母愛嗎?

可是父母,特別是母親,在“子女大了各自飛”這一點上,堅定性是異常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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