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眼里的美 2

魯迅憂思錄 作者:孫郁


大凡了解魯迅著作的人,都能從其作品中感受到陽剛的力量。說他是中國真正的男子漢,不是夸大的比喻。他的作品有一種力之美,在昏睡的夜里忽然注入強烈的光澤,擊退了絲絲寒意。他厭惡奴態(tài)的語言,有一種沖破陰暗的浩氣。在散文隨筆里,那些批判性的言論,都撼動著俗世的圍墻,一道道偽道學(xué)的防線就被擊退了。

這個特點在留日時期的文字里就可見到了。那時期所接觸的近代哲學(xué)與藝術(shù),給他沖擊大的是摩羅詩人的恢弘、勁健之氣,一洗雜塵,閱之如履晴空,四面是燦爛的光澤。就有了一種對強力意志的渴望。那是通過對尼采、克爾凱郭爾的閱讀而得來的神思。《摩羅詩力說》在審美的向路上有一種沖蕩之氣,給人以不小的震撼力:

摩羅詩人有如此的偉力,乃心胸開闊、心性放達之故。中國古代曾有類似的狂士與斗士,后來漸漸消失了。魯迅原先以為只有西方有此剛健之士,后來整理遠古的遺產(chǎn),才知道那些古已有之,只是與洋人的背景不同罷了。他后來寫小說和散文,保持了對力量感的堅守。比如《故事新編》、《野草》,不乏氣勢恢弘之所,常有奇語出之。像《野草·復(fù)仇》寫出慘烈的力,在灰暗中升騰著不屈的骨氣: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他對漢唐氣魄的把握,亦有別人不及之處。比如談及漢代畫像,認為其蒼潤淋漓,是大有風(fēng)骨的。他喜歡漢代造像,所搜集的《東官蒼龍星座》、《象人斗虎》、《象人戲獸》、《白虎鋪獸銜球》,都很大氣,遒勁、奔放的旋律讓人心動。關(guān)于漢代藝術(shù)與作家,魯迅多有妙論,言及文學(xué)的話題甚多,談及枚乘說:

漢代文化,還沒有泛道德的影子,思想還有空隙,民間并未都被污染。他后來鐘情于漢畫像的搜集,是有很大的期待的,我們說那是一種復(fù)興的夢,也未嘗不可。他所欣賞的司馬遷、枚乘都有偉岸的一面,天馬行空的飄逸,向著神思之處聚攏,燦燦然如午日之光,普照蒼穹。這些都暗自內(nèi)化在他的世界里,文字銅鐘般回旋在山野之間,歷史與今天的對話的空間是異常廣闊的。

他不止一次談到漢唐氣魄的問題,并說日本的浮世繪模仿了漢代造像,那里也有對祖先文明追憶的快慰的。在所搜集的漢魏碑帖里,大多是蒼勁的,氣韻絕無柔弱之態(tài)。他曾親自摹寫過羅振玉編輯的《秦漢瓦當(dāng)》,感興趣的恰是那天然曉暢的流線,神靈飛動的舞姿。這些后來都暗射到他的趣味里,行文無意間天風(fēng)散落,爽然如秋意之繚繞。文字有大荒原里的曠遠,亦多暮色里的恢弘。和那些拘泥在小情調(diào)里的酸腐的文人比,真的是巍巍乎壯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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