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奴性的國度 7

魯迅憂思錄 作者:孫郁


“人來呀!強(qiáng)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tuán)團(tuán)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后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qiáng)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彼Ь炊脛俚卣f。

“你不錯?!敝魅诉@樣夸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nèi)。

“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夸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彼笥邢M频母吲d地說。

“可不是么……?!甭斆魅艘泊鸀楦吲d似的回答他。

這篇小文是魯迅對中國人品行的一次高度濃縮,國民性的幾種類型清晰可辨。他筆下的奴才的形象栩栩如生,讓人感到無奈而可恨。聰明人的嘴臉亦活龍活現(xiàn),那是中國最無聊的一類存在,這在知識界與政界是司空見慣的。傻子的出現(xiàn)在文章中有很有趣的隱含。這個變革者,在世人看來都不可思議??墒俏ㄓ兴趴赡苁惯@個世界出現(xiàn)變化。魯迅在作品中出現(xiàn)的傻子、瘋子、狂人,都是反諷類型的人物。這些挑戰(zhàn)奴性的人物,帶著世俗意味的污垢,被蔑視與侮辱,可是與那些聰明人和奴才比,則力顯出其分量來的。

對人的等級與不幸地位的敏感,在魯迅思想里生出的是破壞的力量。對主奴結(jié)構(gòu)的顛覆性摧殘,是吸引青年革命傾向的一種資源。正是抓住了這個點,他的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論重合起來,有了社會的號召力。他后來加入左聯(lián),和共產(chǎn)黨人有深切的關(guān)聯(lián),都不是偶然,這是他精神的邏輯點。始之于反抗奴性,終之于對反奴性的苦運的掙脫,那是十分悲壯的。

傻子是一種對平庸的否定。魯迅通過精神病患者的意象,暗喻人性的復(fù)雜景觀。這種對世俗的挑戰(zhàn)性的話語,來自非常態(tài)的人之口,文化的漏洞就出現(xiàn)了。魯迅看到了奴性語言的欺騙性,言說與存在都處于一種荒誕之中。而顛覆它,也只能用荒誕的人物與荒誕的語言。他用俗語、翻譯語、反語置換著流行的邏輯,這個自身過程,就把人性被遮蔽的存在一點點釋放出來了。

深味歷史的魯迅覺得,中國語言中奴性的因素出現(xiàn),是專制文化的果實。文字獄、思想罪的利劍懸在頭上,于是便有了諸多愚民的表達(dá)出現(xiàn)。而那些叛逆的人,在選擇新路的時候,不幸也還是舊有的思維的俘虜,以為早已是新人,根底卻是奴性的另一面。他對《清代文字獄檔案》的解析,就看到了奴性語言帶來的更為奴性的后果。中國語言后來趨于枯燥、無趣,乃是權(quán)力震懾的緣故,有人性的表達(dá),豈不是觸動龍庭?而奴才一旦得以喘息,其惡不亞于主子,那表達(dá)也就由低眉?xì)庀驉簹廪D(zhuǎn)化了。

趙園寫明清之際的“奴變”,有諸多不寒而栗的畫面。那些背叛自己主子的人,對人之兇殘,絕不亞于他的主子,而且更為無情,有森然的恐怖在。奴隸的造反不是精神的洗禮,而是一種生存的位移。在基本點上,還是老的路徑的行走,沒有新意。在思維上,多是非此即彼的邏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種思維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的社會變革思潮里。到了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不革命的,一定是反革命的。不選擇甲,就選擇乙。固然,在階級斗爭殘酷的時期,人要超越于此很難,可是精神的復(fù)雜性卻被掩埋了。

1928年,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一些人攻擊魯迅的時候,用的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可是行文,則是舊的文人罵人的套路。舊文人罵人,大多依傍在一個理論和主子下,別人都是奴才,唯自己得了真意。杜荃在嘲罵魯迅的時候這樣寫道:

他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

資本主義對于社會主義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對于社會主義是二重的反革命。

魯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

以前說魯迅是新舊過渡期的游移分子,說他是人道主義者,這是完全錯了。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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