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不可能是寺內親口說的,他不是這樣的男人。當時在醫(yī)院的某個人說給了其他人,一定是一傳十、十傳百地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這世道真是說變就變啊,小武覺得這種變化太滑稽了。
“他右手不能動彈,但是他改用左手敬禮,那副樣子好酷啊?!?/p>
“左手?”
“可不是嗎?大家都用右手敬禮,只有他用左手。從那舉手的樣子能看到他昔日勇士的風采。”
“是嗎?”
“大家都這么說呢?!?/p>
小武心想,走運的男人不論做什么在別人的眼里都不同凡響。
“他從教導團時代開始就一直很出色是嗎?”
“是啊?!?/p>
“了不起的人從小就與眾不同?!?/p>
聽著伊藤的話,小武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錯覺,說不定伊藤描述的寺內才是他的本來面目,自己了解的寺內只不過是一種虛像。
“總之他是個非常講規(guī)矩的人,哪怕你歸宿晚了十分鐘也會被關禁閉,衣冠稍有不整也會罰你不許外出。凡事都得循規(guī)蹈矩,否則他就會生氣。他幾乎每天都逼著我們在練兵場拔草或者在校園里鋪碎石子。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題著‘陸軍軍官學?!呐曝疑P了,于是特意到財務部領了錢,把牌匾涂得锃亮,從四谷見附一帶看過去都閃閃發(fā)光。他是這樣一個人?!?/p>
“是嗎?”小武心想他這個人真夠細心的,可是卻沒有說出口。
“別看他平時一副怕人的樣子,可是一離開軍務,卻是一個重情義的人。這件事也是從學兄那兒聽說的。有一次請來個說書先生舉行了軍官們的小聚會,講述赤穗義士銘銘傳的赤垣源藏的事跡,其中提到哥哥汐山伊左衛(wèi)門牽掛弟弟的安危庇護他的一段時,聽說他說了聲‘受不了了’,就用手蒙住眼睛站起來走了?!?/p>
兩個人總算走到坡下了,一位老婦人在坡道前手叉在腰間,人力車也停在這里,雇用壯漢從后面推著上坡。
“我崴了腳的時候他還特意來醫(yī)院探望我,說了激勵我的話,當時我真是打心底感激他?!?/p>
小武突然想說句話譏諷他一下:“結果你怎么樣了呢?”
“?。俊?/p>
“那么你的退役就等于幸免了嗎?”
“這個,可是……”
“得了吧?!?/p>
話一出口,小武就為自己找茬兒泄憤而感到羞愧,伊藤默默無語地走著。右邊壕溝的石頭圍墻上方的白墻面在夜幕中依稀可辨。
“從嚴整治、探望病情的故事不用再說了,在治學方面嚴厲不嚴厲?”小武憎恨扎根在伊藤心里深處的寺內。
“學習上倒不怎么嚴格。他總是說有學問再好不過了,可是在軍隊里,和睦比學問更重要?!边@種說法符合沒大有學問的寺內的。小武一邊聽一邊冷笑。
“他還說自己的信條是不違背天命?!?/p>
“不違背天命?”這句話小武在口中重復了兩遍,他覺得這句話含沙射影地吐露出寺內現(xiàn)在的心態(tài)。
“可我難道不也是這樣嗎?不是我違背了天命,而是天命違背了我。對自己來說,天命豈不是太不合理了嗎?天命可以由得它不合理嗎?明明不合理卻還要人服從嗎?寺內,世上的人不都像你這小子一樣總是受天命保佑的。你這小子向著光,我倒成了你的影子。”想到這里,小武心里再一次涌上一股無法排遣的憤怒。
伊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是從教官那兒聽說您的事情,來這兒之前就知道您了?!?/p>
“寺內跟你說起過我嗎?”
“是,下課后或者是茶余飯后的時候,他常常說他的同僚中有一個叫小武敬介的優(yōu)秀男子,這個男子在西南戰(zhàn)爭中不幸失去了右臂,后來進了偕行社。無論是學業(yè)還是武藝都遠遠在他之上。如果他身體健全,已經是將官了,還說這個人才埋沒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p>
“他當著大家的面說的嗎?”
“是的,所以這位教官教過的軍官都知道小武先生,出入偕行社的軍官中寺內先生教過的人都……”
“住嘴!”小武想把耳朵捂住,“這家伙同情我,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毙∥渲币曊胺?,悶悶不樂地陷入了沉默。
“我說錯了什么惹您生氣了嗎?”伊藤詫異地問。
小武一邊合上風衣的領子,一邊想伊藤所謂寺內的誠實厚道的友情,對自己來說是不可饒恕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