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焚書。秦之焚書，《尚書》受厄最甚。揆秦之意，何嘗不欲全滅六經(jīng)。無如《詩》乃口誦，易于流傳；《禮》在當(dāng)時(shí)，已不甚行，不須嚴(yán)令焚之。故禁令獨(dú)重《詩》、《書》，而不及《禮》李斯奏言“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蓋《詩》、《書》所載，皆前代史跡，可作以古非今之資，《禮》、《樂》，都不甚相關(guān)?！洞呵铩肥论E最近，最為所忌，特以柱下史張蒼藏《左傳》，故全書無缺?！豆騻鳌啡缃裰v義，師弟問答，未著竹帛，無以燒之?！斗Y梁》與《公羊》相似，至申公乃有傳授。《易》本卜筮，不禁。惟《尚書》文義古奧，不易熟讀，故焚后傳者少也。伏生所藏，究有若干篇，今不可知，所能讀者，二十九篇耳?？妆谛螂m百篇，所藏只五十八篇。知《書》在秦時(shí)，已不全讀，如其全讀，何不全數(shù)藏之？蓋自荀卿隆禮儀而殺《詩》、《書》，百篇之書，全讀者已少，故壁中《書》止藏五十八篇也。此猶《詩》在漢初雖未缺，而治之者，或?yàn)椤堆拧罚驗(yàn)椤俄灐?，鮮有理全經(jīng)者。又《毛傳》、《魯詩》，皆以《國風(fēng)》、大、小《雅》、《頌》為四始，而《齊詩》以水、木、火、金為四始。其言卯、酉、午、戌、亥五際，亦但取《小雅》、《大雅》而不及《頌》。蓋殺《詩》、《書》之影響如此。然則百篇之《書》，自孔壁已不具。近人好生異論，蓋導(dǎo)原于鄭樵。鄭樵之意，以為秦之焚書，但焚民間之書，不焚博士官所藏。其實(shí)鄭樵誤讀《史記》文句，故有此說?！妒酚洝份d李斯奏云：“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贝宋谋緫?yīng)讀：“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非博士官所職者”，何以知之？以李斯之請燒書，本為反對博士淳于越，豈有民間不許藏《詩》《書》而博士反得藏之之理？《叔孫通傳》：“陳勝起山東，二世召博士諸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愿陛下急發(fā)兵擊之?！琅?，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二世喜曰：‘善。’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曰：‘非所宜言。’”今案：“人臣無將”二語，見《公羊傳》，于時(shí)《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猶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稱引《詩》、《書》，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比绾尾┦慷刹亍对姟贰ⅰ稌吩绽钏闺m奏偶語《詩》、《書》者棄市，然其諫二世有曰：“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贝死钏骨昂笙啾程帲∴嶉哉`讀李斯奏語，乃為妄說，以歸罪于項(xiàng)羽。近康有為之流，采鄭說而發(fā)揮之，遂謂秦時(shí)六經(jīng)本未燒盡，博士可藏《詩》、《書》，伏生為秦博士，傳《尚書》二十九篇，以《尚書》本只有二十九篇故《新學(xué)偽經(jīng)考》主意即此，二十九篇之外，皆劉歆所偽造。余謂《書序》本有《湯誥》，壁中亦有《湯誥》原文，載《殷本紀(jì)》中。如謂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劉歆所造，則太史公焉得先采之？于是崔適謂《史記》所載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后人所加《史記探源》如此說。由此說推之，凡古書不合己說者，無一不可云偽造。即謂堯舜是孔子所偽造，孔子是漢人所偽造，秦皇焚書之案，亦漢人所偽造，遷、固之流，皆后人所偽造，何所不可！充類至盡，則凡非目見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經(jīng)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書而其書自廢。嗚呼！孰料秦火之后，更有滅學(xué)之禍?zhǔn)舶塾谇鼗鹫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