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學生們回來上課時,他們都躡手躡腳、緊張兮兮地坐到了位子上。我向他們介紹了琳達,并告訴他們她主動請愿來這里回答他們的問題,讓他們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絕癥。教室中掀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然后是一片死寂。很顯然學生們有點不知所措。我問是否有人提問時,也沒人舉手。最后我點了幾名學生,讓他們走上講臺問問題??墒撬麄兊膯栴}只是集中在她的血細胞計數(shù)、肝臟大小、對化療的反應和其他一些臨床的細節(jié)上面。
我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打算問一些關于個人感覺的問題,于是我決定介入采訪,把討論引向我想要的方向。但根本無需我插手,琳達自己已經(jīng)對這些提問者感到很不耐煩了,她氣沖沖地瞪著她那棕色的眼睛,索性自問自答地說起那些她一直想要醫(yī)生和專家組們詢問她的問題。身處十六歲的花樣年華,卻只剩下幾個星期可活,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沒法參加高中舞會、沒法去約會,也不用考慮長大了會做什么工作或是嫁給什么樣的人,你心里又會作何感想?你是怎么熬過每一天的?為什么別人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琳達一口氣講了近半個小時,因為身體條件不允許,她不得不回到了病床上,留下這些心潮澎湃、滿心敬畏的學生。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好,但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雖然下課時間到了,但沒人站起來離開。他們很想談談自己的感受,卻不知從哪里開始。于是我率先發(fā)言,開始和他們討論。大部分學生都承認自己被琳達感動到落淚了。最后我總結(jié)說,雖然看上去他們的反應是因這位瀕死的女孩而起,但事實上這源于他們對自己必死的命運的恐慌感。大部分學生都是第一次正面面對這種情感和恐懼:他們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死去。他們不得不考慮如果自己身處琳達的位置,會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你們總算有點人性了,不再是一群冷冰冰的科學家了?!蔽覍λ麄冋f道。
教室里鴉雀無聲。
“也許現(xiàn)在你們了解了瀕死病人的感受,今后還會帶著悲憫之心去診治他們。因為遲早你也會需要別人的悲憫?!?/p>
這堂課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我筋疲力盡地回到辦公室,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喝咖啡時突然想起了1943年我在蘇黎世實驗室時發(fā)生的一起實驗室事故。我在實驗室混合一些化學藥品時,突然將一瓶化學藥品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液體飛濺出來,嚴重灼傷了我的臉、雙手和頭部。我在醫(yī)院里極其痛苦地待了整整兩周,沒法講話,也不能移動雙手,可每天醫(yī)生都像上酷刑那樣折磨我:他們粗暴地扯下繃帶,拉扯我細嫩的皮膚,然后用硝酸銀涂在我的傷口上,再扎上繃帶,全然不管我的傷口是不是火辣辣地疼。他們還預言說我的手永遠都不會像以前那樣靈活了。
然而實驗室的一位技術員朋友,每晚都瞞著醫(yī)生溜進我的房間,用一套他臨時裝配的可以逐漸加重的儀器,來幫我活動手指。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在出院前一周,醫(yī)生帶了一群醫(yī)學院的學生來看我。他給學生講解了我的情況,告訴他們?yōu)槭裁次业氖种笍U了。我強忍住想發(fā)笑的欲望,突然伸出手來,在他們眼前靈活自如地彎曲著我的手指。這讓他們?nèi)碱拷Y(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霸趺椿厥??”醫(yī)生問道。
我和他們分享了我的秘密,我覺得每個人都從中學到了一些東西。他們的想法從此改變了。
就在幾個小時前,十六歲的琳達在這群醫(yī)學院學生面前做了同樣的事。她教會了他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什么才是最有意義、最寶貴的東西,而我們又是如何浪費了這么多的時間和精力。我從中也獲益匪淺。沒錯,她的一生雖然短暫,但她給我們帶來的啟示卻會長遠流傳。
傾聽瀕死的病人的心聲,會了解更多你所不知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