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春天,淮軍收復常州,天京外圍的最后一個重要據點沒有了,江寧就像被大海包圍的礁石,已無處可逃,唯有等著漲潮滅頂。
此時的浙江巡撫曾國荃是金陵之戰(zhàn)的前敵總指揮,二月合圍以后,他下令水陸六百七十里,晝夜封鎖,嚴密盤查。陸路已完全斷絕,粒米不得入城;水路從四月底開始,民船三日開放一次,由炮船護送,除此之外,片帆寸板不得來往。他的攻城方法,就是挖地道通到城墻下,用炸藥炸塌城墻,但地道屢屢被太平軍破壞,不能奏效。
曾國藩憂心忡忡,他時而怕江西爭餉,時而怕湘軍因缺餉而嘩變,時而又怕自己用事太久被中外疑為擅權,終日如立枳棘之林,內心“郁郁不自得,愁腸九回”,甚至打算告病引退,躲起來休息兩三年。其實,他內心深處,最怕的還是朝廷懷疑他擁兵自重。
曾國藩寫信給李鴻章說:“自臺從東下握別以后,此間選將整軍,用人治財,都乏實際,虛枵之象,日甚一日。長江三千里幾無一船不張鄙人之旗幟,外間疑鄙處兵權過重,利權過大,蓋謂四省厘金絡繹輸送,各處兵將一呼百諾,其相疑良非無因,而兵弱餉絀之實情,乃無一人得知。擬即日將辦理竭蹶之概,一一上疏直陳,請將欽篆、督篆次第交出,而鄙人亦不敢置身事外,但僅統(tǒng)兵萬余,專辦一路,如昔八、九等年規(guī)模,或可免于大戾。適有肝風之疾,請假調理?!?/p>
李鴻章復信,把老師傳授的“挺經”搬出來說服他:“聞近日煩懣太過,憂亦奚益!至欽篆、督篆,此時斷不可求卸。金陵克復,再圖卸肩,似不失大臣進退之義,亦猶是墨守挺經之道。兵柄過重,利權過大,局外無知者不能無疑,朝廷似有洞鑒。年來兵將無甚出力戰(zhàn)狀,訾議與外侮由漸而入。若金陵一復,大局立轉,浮議自可全消,而一身之進止亦綽然耳。鴻章侍函丈最久,于時事微有通曉,用敢披豁上陳,定蒙采納?!?/p>
不過,四月初二,曾國藩還是上奏朝廷,聲稱自己“向患嘔吐之證,三月二十二日復行舉發(fā),二十四日忽然眩暈,左手左腳疼痛異常,起坐不便,延醫(yī)診視,據云非調理得宜,恐成偏廢之證” ,因此須告假一個月。朝廷準假一月。周公恐懼流言日,金陵還沒攻下,他已在安排急流勇退的后路了。
曾國藩在病榻之上,接奉朝廷四月十九日的詔旨:“并著李鴻章將丹陽、??び喾怂巡秲艚^,分布諸軍,嚴扼要路,以防金陵逆股外竄。值此功在垂成,各路將帥及封疆大吏,俱宜振刷精神,統(tǒng)籌兼顧,以期及早蕆功?!?/p>
太平天囯最后一幕送客戲,終于開鑼上演了。
回想當年,李鴻章以一個翰林官的身份,跟隨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那時他萬萬想不到,這場仗竟會持續(xù)十四年之久。戎馬倥傯之間,送走風華正茂的歲月,他把自己磨成了一個滿臉風霜、老于世故的官僚。
這場令中國人口銳減一億多的戰(zhàn)爭,在歷史上,究竟應該如何評價?太平天囯到底有沒有進步意義?這個問題,即使經過歷史長河的淘蕩,太平天囯早已成為陳跡,直到今天,依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敘述太平天囯謝幕前,不妨對它進行一番簡單的探究。
其實,要為太平天囯確定一個歷史位置,并不是一件很復雜的事——看它主張什么、做了什么,便可以作出判斷。太平天囯固然是反清、反皇帝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天然正義,還要看它為什么反,怎么反,反了以后怎么辦。
洪秀全寫的《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固無足論,即使是《天朝田畝制度》,亦不過是重彈“有田同耕,有飯同吃,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的老調,主張政教合一的軍事化管理,“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人民的一切衣食住行,包括谷糧、麥豆⊙麻、布帛、雞犬、銀錢等一切財物,統(tǒng)統(tǒng)由“國家”代為計劃,定時定量供應,連每家養(yǎng)幾只母雞、幾頭母豬,都作了規(guī)定,并不得違反。這把中國歷朝歷代的中央集權專制,演遞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