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爹爹(祖父)在柴門外焦灼地喊:男的女的?媽爹在屋里尖聲回應:是個當兵的!爹爹又喊:就叫“大博”吧(抑或是“大搏”,因為他的兒子已搏過漢江)。之后,那個叫了“大博”的丑貨每天哭,吃奶,睡覺,拉屎,屙尿,兩條紅嫩的小腿朝天可勁兒蹬踏,像是要奔跑,像他的路生來就在空中。一日,大怎么就赤手空拳地回來了。大回來的那天他笑了。姆媽向大獻媚,說這小狗日的真鬼,一見他大就笑。大檢查他的小雞雞,親他,把他舉過頭頂,朝腿襠里吹軍號;他照著大的大目臉噓出一泡尿,淋得大眉眼不睜,嘿嘿地笑。大決定不再回部隊去。爹爹的眼光跟他的八字胡一樣頗有長度,說:共產黨就要得天下,劃得來嗎?大還是個大孩子,雙手托著兒子閃閃:這,這就是我的天下!其實大才當了7個月的兵,頭3個月在國軍那邊,后來跟大部隊一起投誠,才隨了共軍。當時,爹爹得知消息,在村頭舉行隆重的跪哭儀式,大呼:多謝英明的國軍長官啊,讓我周家得有光明!
可小大博剛剛學會揪著小雞雞朝天撒尿,一種跟新社會暫且無關的疾病找上了他:發(fā)燒,出汗,拒絕姆媽的奶頭;媽爹喂下一勺米湯,勺子還沒移開就嘔了。媽爹的手一抖,勺子咣當墜地。大趕緊找來板車,將小大博連同姆媽一起拖到街上去,向全區(qū)聞名的巫醫(yī)生磕頭,得以打針服藥。幾日后,小大博似有退燒跡象。但又過兩日,燒又來了,來得更兇:皮膚發(fā)紅,眼珠翻白,蔫貓兒一樣喊疼。姆媽貼著耳門問寶寶哪里疼,小大博疼得厭倦,索性閉上發(fā)亮的眼皮。姆媽暈了過去。這回,大拉著空板車往街上跑,將巫氏拖到家中。此時姆媽已醒回來,房里的油燈在人風中搖擺。巫名醫(yī)診過小大博,不說話,面色沉暗地操作,手指尖在注射器上彈了彈,針頭的水珠滴落,就打下一針,讓繼續(xù)喂藥。巫名醫(yī)走了,爹爹和媽爹用老法子配合醫(yī)術,去屋后燒紙,向著黑暗的曠野呼喊:大博——你回來!聲音異樣虔誠,有一種越界的力量,直達黑暗深處。家中那盞微亮的油燈瑟瑟動容。油燈不知添了多少回油,小大博的眼角滲出微小的淚蟲,慢慢爬成線……就睜開眼睛!
三天后,一家人在房里圍觀小大博起床下地,小大博的小目臉白白地笑,翻身,挪移,雙腳著地——突然,歪倒了!大搶住他,讓他再站;再站,又歪倒了!兩次都是朝左邊倒下……大把小大博交給姆媽,反身向屋外沖去。他在街上的診室里一把揪住名醫(yī)巫氏的胸襟,高高地揮起拳頭,可那巫氏并不避讓,迅即舉手投降,嘴邊撇出蒼白的笑:我知道你會來,你兒子得了脊髓灰質炎的后遺癥,也就是小兒麻痹癥——跟我家二丫頭一樣,左腿跛了。大的拳頭在空中一陣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