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掉主傘包,蔡智誠立刻去抓副傘拉環(huán),但是,他的右手在胸前摸來摸去,卻總也找不到那個救命的機關。
備份傘傘包的外形有點像是西式的信封,包袱皮從四面對摺過來,中間的位置上裝有一個拉環(huán),只要撤除鎖銷、拽動拉環(huán),就可以把副傘扯出來。副傘包的體積比主傘小得多,用十字帶綁在胸前。正常情況下,右手往肚皮上一摸,正好可以抓住拉環(huán)??蓡栴}是,T5型降落傘和備份傘都是按照美國佬的胸圍設計的,而中國兵的個子小、肩膀窄,瘦得前胸貼后背,這十字帶掛在身上就變得松松垮垮。蔡智誠是第一次穿戴這個玩意,缺乏經(jīng)驗,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那個小傘包就溜到左邊的胳肢窩后面去了——他閉著眼睛用右手摸,哪里能夠摸得到。
伸手抓了個空,蔡智誠嚇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一著急,眼睛也睜開了。低頭看一看,發(fā)現(xiàn)十字帶還在身上,連忙順著綁帶往下捋,這才找到了那個要命的拉環(huán)。
他一把扯開鎖銷,也不管順風不順風了,拽出傘衣就往外拋。
從理論上講,逆風拋傘,傘衣很有可能會被吹回到自己身上,可蔡智誠現(xiàn)在的下墜速度實在太快,側面的風力已變得無關緊要。傘布從包裹里掙脫出來、滑過他的胳膊,嗖嗖嗖地向上竄。很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蔡傘兵,強烈的震動扯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差點沒有吐出來。
與主傘相比,備份傘的傘面小,穩(wěn)定性和可操縱性也比較差,傘衣打開之后,傘繩和吊帶依然抖動個不停。幾秒鐘之后,還沒等蔡智誠調整好自己的著陸姿態(tài),他就一頭撲進了水田里。
幸好那塊水田剛經(jīng)過翻犁,土質比較松軟,蔡傘兵翻了幾個跟頭,雖然摔得七葷八素卻沒有傷筋動骨。他坐在泥地里,頭腦還十分清楚,先按照程序用傘兵刀割斷傘繩,把副傘留在降落點,然后爬上田埂抬頭張望,這才發(fā)覺自己居然是頭一個降落的。
不一會,教官開著吉普車跑過來了,美國佬興高采烈,豎起大拇指一個勁地喊叫:“頂好!頂好!”夸獎中國傘兵的技術高超。
“哼!隨便你怎么吹,反正老子堅決不跳第二回了”。蔡智誠拿定主意不再冒充好漢。
不過,美國人也聰明,懂得見好就收,從這以后,他們再也不提備份傘的事情了——因此,直到1949年,整個傘兵總隊只有“留美預備班”的六個人具備手動開傘的資歷,其中就包括了蔡智誠。
說起來,1945年底的這次集訓是美國第14航空隊解散之前的最后一項任務。這T5傘、備份傘以及這次跳傘訓練,都與“租借法案”有關系。
“租借法案”是抗戰(zhàn)期間的同盟條約,其核心內(nèi)容是由美國向中國軍隊提供30個師的武器裝備和訓練指導。這個方案從1943年開始實施,剛裝備了20個師,日本就投降了。從道理上講,戰(zhàn)爭結束后法案就應該廢止,可中美雙方又搞了一個《處置租借法案物資協(xié)定》,把尚未交付完畢的軍用物資繼續(xù)提供給中國政府。
美援裝備的總數(shù)到底有多少?有說30個師、39個師的,也有說45個師、64個師的,各執(zhí)一詞,就連國民黨自己也沒有定論。這說不清楚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國軍的物資分配沒有明確的計劃,通常是派系斗爭的結果。因此,除了少數(shù)的“全美械師”,還有許多“半美械師”,而那些“半美械”部隊的武器配置標準不一,數(shù)量不等,非?;靵y,很難確定他們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美式裝備”。
當然,不管怎么算,傘兵部隊都應該屬于正宗的“全美械”??稍捰终f回來了,“全美械”也有“全美械”的難處。
首先是開銷大。美軍教官可不是白求恩,干活是要收錢的。他們每上一次飛機的“勤務補貼”是50美金(中國官兵是兩美金),辦一個月的培訓班,光是這筆開支就要耗費四萬多美元,把傘兵總隊整得直喊受不了。
而且,花了錢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好東西。比方說,當時比較先進的降落傘是T7型(《兄弟連》里101空降師用的就是T7),可美國人只肯提供T5。傘兵部隊需要400瓦的大功率無線電發(fā)射機,他們也不愿意給,最后還是通過蔣宋美齡女士親自說好話,才從第14航空隊弄到了一臺。
抗戰(zhàn)時的“租借法案”期間,美國人提供的武器全是嶄新的,可到了抗戰(zhàn)勝利以后,《處置租借法案物資協(xié)定》移交的裝備大都是些舊貨和次品——大炮不配炮彈,戰(zhàn)車沒有配件,機槍的槍機也經(jīng)常是斷裂的,汽車和飛機都要先經(jīng)過修理才能夠使用。機場上,B29之類的先進戰(zhàn)機一架也不給,狀況好一點的B24、B25全都飛走了,留下的主要是C46和C47運輸機。
“租借”到這樣的“新式裝備”,緊接著就需要維修,可機器設備和各種配件都堆放在美軍倉庫里,需要另外花錢購買。
美軍基地存放著大量的剩余物資,有油料、彈藥、被服、機械設備、零件配件以及各種型號的發(fā)電機和電動機,甚至還有做飯的炊具,嶄新的鍋碗瓢盆和鐵皮爐子堆積如山,用幾十輛卡車也拉不完。
這些東西都是從太平洋那邊空運過來的,現(xiàn)在再運回去也不劃算,美國人就尋思著賣給中國政府。剛開始,國民政府挑三揀四,報價給得很低。美國人一生氣,就在設備物資上澆汽油,放火燒掉了不少。昆明雷達站有幾十匹軍騾,平時由中國老百姓負責飼養(yǎng),美國兵撤走的時候,先付清房東的草料錢,然后對準騾子腦袋就是兩槍——真是夠缺德的。
這么折騰了一陣,國民政府只好認慫,簽了個《剩余物資購買協(xié)定》,用一億七千萬美元的價格把價值九個億(美國人的估價)的剩余物資全都買了下來。
這筆買賣看起來挺占便宜,可細算起來卻不一定——“剩余物資”其實都是美國的洋垃圾,除了艦船、汽車和飛機的零配件外,更多的是牛奶、香煙以及過期的水果罐頭。南京碼頭堆著幾萬噸美國水泥,是塞班島基地的剩余物資,運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失效,國軍再拿去修工事,共軍的炮彈落在陣地旁邊,那混凝土碉堡就被震垮了。
這些“洋破爛”充斥中國市場,讓中國政府欠了不少外債,讓中國的政局越來越混亂,卻對中國人民的生活沒有任何幫助。從這個時候起,老百姓對美國人的印象不那么好了,覺得這些外國大鼻子見利忘義,全都跟奸商惡霸似的,充滿了帝國主義的味道。于是,昆明的大街上開始出現(xiàn)了反美標語——“Go home Yankee!”、“USA滾回去!”
不過,這時候的蔡智誠還沒有什么反美覺悟。當時,他正盼望著出國留學,對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充滿了興趣。
昆明市有一條曉東街(在南校場附近),是個著名的繁華地段,街上有家“南屏電影院”,專門放映好萊塢大片。那時候的美國電影都是“原聲片”,也沒有字幕,所以劇場就安排一男一女兩個翻譯拿著話筒進行同步解說。
1946年元月份的一天,蔡智誠跑到曉東街去看《出水芙蓉》,這是當時的熱門影片,電影院里人山人海,座無虛席。銀幕上正演到男主角混進女人堆里瞎胡鬧,劇院的女翻譯忽然在擴音器里大聲嚷嚷:“蔡智誠先生,請您立刻出去!”
蔡少尉頓時十分郁悶:“美國人干的風流勾當,關我什么事?”
稀里糊涂走到門口,卻看見劉盛亨隊長坐在吉普車上嘎嘎怪笑:“快回家吧,孟姜女來哭長城了,你還在這里出水芙蓉……”,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蔡智誠在遵義老家有個未婚妻,那女孩姓陳,父親與蔡式超是好朋友,兩家很早就定了親。蔡小伙雖然知道這門婚約,可他從來也沒往心里去,不僅退學參軍的時候沒有和人家商量,當兵以后也沒有給別人寫過信,壓根就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
蔡哥哥上前線打仗,陳妹妹就在家里等情郎??墒堑鹊娇箲?zhàn)勝利也沒見未婚夫回來,反而聽說他報考了什么“預備班”,眼看就要去美國了。大姑娘頓時覺得情況不妙:“這傘兵成天飛來飛去的已經(jīng)夠麻煩,如果再飛到美國去,怎么可能找得回來?”,情急之下,揣著地址就追到昆明來了。
到了昆明城,瞧見滿眼的美國海報,畫片上的女人袒胸露乳;再看見滿大街的美國兵,車上坐著風情萬種的“吉普女郎”——陳未婚妻的心里更加慌神:“在昆明就這么荒唐了,到美國去還怎么得了?”,于是進了兵營就開始哭,哭得姜鍵中校手足無措,只好立下軍令狀:“本隊長一定讓小蔡與你成親,不先結婚決不讓他去美國!”
于是乎,等“蔡留學生”回到營房,姜鍵隊長已經(jīng)把休假手續(xù)辦好了。長官命令蔡智誠少尉立即回家娶媳婦,“不把婚事辦妥不許歸隊!”
就這樣,1946年的春節(jié),蔡智誠就成了已婚男人——在以后的人生歲月里,蔡老先生從來不曾后悔自己娶了一位聰明果敢的妻子,他只是有點埋怨劉盛亨沒有讓他把《出水芙蓉》看完,“害得我?guī)资甓疾恢离娪暗慕Y局”。
結婚休假期間,蔡智誠在遵義住了40天。新婚燕爾的這段日子,他并沒有覺得特別快樂。
父親蔡式超對時局不滿,動不動拍桌子發(fā)脾氣,甚至看見兒子身上的美式軍服也覺得不順眼:“沒有自尊就不能自強,靠別人援助的國家成不了強國,穿外國衣服的軍隊太沒有志氣!”
姐姐蔡智慧也顯得很郁悶。有傳言說當接收大員的姐夫在外面“接收”了一個什么女人,這消息弄得她成天心神不安。
二哥蔡智仁娶了一位蘇州女子,新媳婦從照片上看很漂亮,卻不知道命相如何?蔡家媽媽對此事十分擔心,找了若干個算命先生研究這個課題,結果似乎不大理想,而更讓母親感到難過的是大兒子蔡智明的骨骸還沒有找到、小女兒蔡智蘭也沒有下落。當時,家里人都認為妹妹多半是不在了,卻只有當媽媽的堅信自己的直覺:“幺妹肯定還活著,她是遇到了什么難處回不來。”
剛剛過去的一場戰(zhàn)爭,使原本富裕安康的生活日漸窘迫,也使得原本人丁興旺的家庭七零八落。而眼下,又一場戰(zhàn)爭即將來臨,未來的前景讓蔡智誠憂心忡忡。
1946年的3月,傘兵總隊移防到了南京,部隊編制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時候,因為何應欽的“陸軍總司令部”被撤銷了,傘兵部隊就劃歸空軍司令部領導,名稱也由“陸軍突擊總隊”改成了“空軍傘兵總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