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在您的片子里看到點點滴滴,看到對美國的反思,還有不服氣,是有吧?
李安:對,這是自然的成長。不管從電影,還是從生活方式、意識形態(tài)各方面塑造起來的美國精神,力量都是很強的。二戰(zhàn)以后它的軟實力非常強,流行文化的影響很大,有過一個文明的高峰時期,這個沒有什么好講的,當然它的國力也很強。憑良心講,美國也需要這個東西,需要全世界對美國的想象,但它其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好,還不到那個層次,美國人也是人。我有我的觀察,我覺得不管是對世界還是對美國都應該有一個回饋,就放一點在電影里,這個東西很值得檢討。
問:您總說,23歲到美國,您已經(jīng)定型了。您又說,《易經(jīng)》里告訴人們,世上不易的東西是變。入行10年,拍片25年,您在美國待了也快40年了。能不能說說這40年里,您的什么在變,什么沒有變?
李安:一直在變。我這么講不曉得有沒有矛盾,有些東西我希望它是不變的,為了保持那個不變,我要一直變,因為這個世界一直在變,這是自然規(guī)律,沒有辦法。比如人際關系,跟太太、孩子的關系。孩子一直在長大,從2歲長到20歲,你必須要變,但你愛他的心、對他的感覺是不變的。我跟太太的關系也是這樣,我一直在變,她也在變,我們兩個的關系要維持不變就必須要做調整。我跟工作人員的關系,比如說我跟我的剪輯師,從第一部電影(《推手》)到現(xiàn)在,關系一直在調整,變了很多,其實也就是希望跟以前一樣。
問:蒂姆是吧?
李安:蒂姆·斯奎爾思。比如說,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可愛,但我還是愿意相信它的可愛,不變的是那種初衷,那種赤子之心。對電影,我希望能夠保持像初戀一樣,就是小時候第一次對它動心的那種感覺——電影導演原來可以干這個事情,不光是娛樂大眾,不光是起承轉合講個故事,還有些東西可以表達,是很特別的,言語沒有辦法形容的,是你個性里面很奇怪的一些東西,你也不太好意思講,假裝透過這個劇情,好像你的私密表現(xiàn)出來了,也不會那么直白,這就是所謂藝術吧,這個東西很有意思。當然實際上那個套路我越來越熟,不可能總是初戀,所以我要一直尋找新的題材,尋找不懂的東西,把我放在一個邊緣上面,讓自己有一種害怕的感覺,這種新鮮感、刺激感才能讓我保持對它的純真不變。新鮮感對我蠻重要的,沒有新鮮感就不太有滋味,沒有感覺自己還活著。
問:您身上23歲之前定了型的東西,是一種蠻強的根性,它讓我對那個傳統(tǒng),對那時候從大陸到臺灣去的一批讀書人很好奇。比如說“中研院”的王汎森院士,他爸爸是小學校長,也是教子有方那種。您父親是中學校長,電影里看到他寫的書法,《色戒》里易先生用的桌子據(jù)說是按照他用過的款式去找的,我對他們帶過去的那種文脈非常好奇,您能不能講講他教書育人的理念,他的藏書,平常到你們家來的那些叔叔伯伯……他在基因上、精神上跟您的牽連,我都想聽。
李安:我父親是個嚴肅、傳統(tǒng)的人,他是蠻典型的五四運動之后中國出現(xiàn)的年輕一代,對過去的傳統(tǒng)有守舊的一部分,也在西化中吸收到一些新的東西。他們那一代真心希望中國能夠現(xiàn)代化,能夠強大,不要再受列強的侵略。當然他是跟國民黨受新生活的教育:年輕人要有朝氣,要有思想,以天下為己任。他是長子,所以他身上沒有真正屬于孩童的氣息,一直是很成熟、很嚴肅的。
問:他很年輕時就做過縣長是吧?
李安:對,他在江西虛報年紀,28歲就做了縣長,抗戰(zhàn)的時候也去過大后方,然后做縣長,給國民黨做事。他家里是地主,有地,也做商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