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滿手都是肥皂泡，責(zé)備地說：“人家喬老師條件這么優(yōu)秀。你這樣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聽了，暴怒起來：“我不需要留住誰。你不要像個老鴇一樣好不好？”

她腦海中出現(xiàn)的是舊時的高級妓院，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發(fā)髻梳得光光的，去繡那永遠繡不完的手帕，眼睛卻不自覺地溜溜往那門檻看，兩人低聲猜測著男人什么時候會來。

母親被罵得落下淚，用手腕去擦，轉(zhuǎn)身回廚房繼續(xù)洗碗，提高音量說：“女人很慘的，人生就那么幾年。”說完把水聲開得很大，拒絕再交流。

姜夕把電視打開，想讓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講亞馬遜河的紀(jì)錄片，眼圈卻不受控制地慢慢紅了。無論她取得怎樣的成績，在母親心中，她將永遠是那個乖僻且注定凄涼的女人。

怎么說都說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銅礦，全城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就全都圍繞著這座礦。慢慢，生活就變成了一座礦，黑暗、單調(diào)、深不見底。破敗的煉銅廠，廠周圍的石頭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破敗的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身上光禿禿的沒有一根毛。

所有在這座城市出生的孩子，都慢慢融進了環(huán)境中，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變成二維平面，鑲嵌在客廳的墻壁中。

成長，對于姜夕來說，就是一場避免成為墻壁涂料的戰(zhàn)爭。

姜夕小學(xué)升初中的暑假，愛上了繪畫，并且成為方圓幾公里唯一有愛好的孩子。她每天從圖書館借來厚厚的畫冊。母親在灶臺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畫冊平攤膝蓋，童聲童氣地向母親介紹一幅幅名畫，還要小心畫冊不要濺上飛出的油滴。母親連背影都看得出敷衍來：“喏，喏，你讓開點?！?/p>

沒有人能看出她用一點點斑斕光彩的碎片，拼湊出一個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魚，用筷子把魚戳得槍林彈雨，貪婪地把筷子頭放在嘴里一嘬，蘸滿唾液，繼續(xù)戳下去，從老到小，神情與動作一模一樣，仿佛詛咒。

姜夕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平攤在面前的一小塊桌子上放剔出的魚骨。

母親看到了，用筷子指著姜夕，招呼全家人來看這個奇觀：“我們家養(yǎng)出個大小姐?！弊郎纤腥硕即笮ζ饋恚赣H笑得最大聲。

他們也沒有惡意。姜夕對自己這樣說道?？裳廴s不受控制地?zé)崃耍瑑?nèi)心兀自結(jié)了一層冰。

姜夕曾同時生活在兩種人生中，一種是她為自己構(gòu)建出的繪畫世界，用筆觸模擬出的日光變幻、豐腴潔白的女子被風(fēng)吹起的金黃發(fā)絲、藝術(shù)家們坎坷而榮耀的人生，“卡-拉-瓦-喬-”，她喜歡重復(fù)這幾個音節(jié)，仿佛是一個打開陌生世界大門的咒語。

另一種人生，是真實的，沒有奇跡的。她需要討好一切不愿討好的人。兩種人生的經(jīng)唯一接觸點，是她對于未來生活的幻想，黑暗褪盡，冰雪消融，家人起立為她鼓掌。

可現(xiàn)實是，無論她在本市本省的繪畫比賽中得多少獎杯，她的家人都兢兢業(yè)業(yè)地保持著視若無睹的姿態(tài)。他們害怕自己的鼓勵會讓她把“畫畫”這個業(yè)余時間搞搞的東西當(dāng)做終身的事業(yè)。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術(shù)學(xué)院，離開家。兩個世界交匯的可能性終于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