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在立項申報,提交技術細節(jié)評估和可靠性分析。還沒到議事院評審。”
“這一回是議事院公投還是全民公投?”
“還沒有決定。”
“您傾向于哪種?”
“也還沒決定?!睗h斯說,他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這個決定我必須慎重,這恐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p>
瑞尼被漢斯話語中隱隱透出的淡而深的苦澀微微觸動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我明白。”
瑞尼明白漢斯的意思。漢斯希望留在這座城市,可是他沒有多少機會貫徹這種愿望。
漢斯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士了,他是總督。戰(zhàn)士可以為了好朋友的理想做決定并吶喊,但總督不可以??偠讲]有權力推行個人的決斷,他的作用就像法庭的大法官,主持政策討論的公正秩序,判斷在何時應以何種方式將討論繼續(xù),但是他不能夠自行定出討論的結果。他想了解基本的技術原理,也只是像法官想了解案件一樣。
這些天,方案的爭論越來越趨于白熱化了。自從谷神星開始在頭頂環(huán)繞,未來城市的規(guī)劃就已經(jīng)納入了議事日程。起初還只是概念設計,但自從和地球的談判一步一步推進,概念就一步步化為了詳盡的規(guī)劃報告。按照火星議事的慣例,所有的提案要先在數(shù)據(jù)庫的提案界面公布研究成果和可靠性論證,然后經(jīng)過自由辯論,最后經(jīng)由議事院或全民公投得出結果。
現(xiàn)在競爭最激烈的兩套方案是遷居方案和駐留方案,前者主張搬入山谷,制造開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后者主張留守在現(xiàn)在的水晶盒子里,將谷神的天水降為繞城的河流。兩套方案都有其道理,也有其困難,旗鼓相當,擁護的熱烈程度不相上下,而漢斯的職責就是主持這場辯論,如果放棄城市、選擇新居的方案最終獲得了通過,那么他也沒有辦法加以更改。
“其實,”漢斯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一些,“我找你過來,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p>
“您說吧?!?/p>
“我想請你有空的時候在周圍聽一聽大家的意見?!睗h斯說得很謹慎,“了解一下人們的傾向,應該能對抉擇有些幫助。”
“好的。”
“只是別太刻意?!睗h斯猶豫了一下,“你知道,這樣并不應該?!?/p>
“我懂?!比鹉嵴f,“您放心吧。”
漢斯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了。瑞尼看得出,漢斯非常為難。在他內(nèi)心有兩種傾向正激烈斗爭。一種是維護摯友心血不在晚年化為荒蕪的個人愿望,一種是維護程序正義不受私人左右的系統(tǒng)愿望。他兩種都看重,兩種都不愿意輕易妥協(xié)。
漢斯有權決定最后投票的方式,因此可以選擇對加勒滿和水晶城最有利的方式。理論上講,選擇哪種投票取決于事件本身的屬性,不應當由結果傾向決定,可是一般人都能看出來,精英長老組成的議事院和全體公民的整體意見往往會有角度的出入,總督如果對此看得分明,就可以在法律允許的框架之內(nèi)按照希望的傾向選擇方式。這樣的選擇很微妙,往往直接影響最終決策。漢斯以前一向輕視這樣的手段,可是這一次,他終于低頭想借助于此了。瑞尼有一點難過。他清楚漢斯一向多么在乎程序正義,火星民主就是方案民主,方案的無偏狹一直是保持城市運行的核心精髓。
瑞尼覺得,漢斯的最大尷尬就在于終其一生都在做著不愿卻不得不做的決定。
他看著對面的老人。漢斯在默默自斟自飲,褐色微卷的頭發(fā)向后梳得整齊,胡須濃密卻開始斑白,嘴角有皮膚下垂的紋路。他這二十年樣子都沒有太大變化,但細看就能看出,他的皮膚每天都在衰老,眼睛下方和脖子上的皺紋越來越多。當時間想要證明自己,鐵做的身軀也阻擋不住。
“其實,”瑞尼盡量讓自己顯得輕松地說,“您或許不必太苛求自己,順其自然吧,即使最后不盡如人意,加勒滿總長也不會怪您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