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斯所有的信念當中,加勒滿和他的城市規(guī)劃是極重要的一個。漢斯參與了大部分建設工作,從年輕時作為普通飛行員奔走四方采集資源,到年老時作為總督主持工作簽署一項又一項完善方案,他為這座城市付出的心血不亞于加勒滿本人,他為它與他人戰(zhàn)斗,用自己的生涯捍衛(wèi)它的完整。
瑞尼知道,讓漢斯做出放棄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抉擇比什么都難,尤其是在現(xiàn)在這個關口,在他連任兩期的總督生涯走到終點即將平靜卸任的最后的關口,這樣大的決斷絕對是一種兩難。
當瑞尼走進漢斯的書房,漢斯剛剛關上一段加勒滿的錄像。瑞尼看到了錄像的最后片段。那是四十年以前的錄像了,正是加勒滿脾氣暴烈的年歲,無可抑制的熱情透過年輕的臉在光滑的墻壁上呼之欲出,在傍晚老人寬大書房的空氣里,熊熊燃燒。
窗外夕陽西下,窗里背影孤獨。
瑞尼站立了片刻,輕輕咳了一聲。漢斯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瑞尼,默默點了點頭。瑞尼在桌邊坐下,漢斯給他倒了一杯清茶,又在墻上按了幾下。片刻之后,一壺酒和兩個小菜從傳送道里緩緩升上來,漢斯打開小門,端出來,放到窗邊的小方桌上。
“那些錄像我看了?!比鹉嵴f。
漢斯給瑞尼斟了酒,凝神聽著,但沒有說話。
“他們的模擬方案我也看了?!?/p>
“你怎么看?”
“我覺得困難的地方在于兩點,一是氣體,二是水溫?!?/p>
漢斯點點頭,等待瑞尼繼續(xù)說下去。瑞尼默默沉吟了一會兒,在心里斟酌表達方式。漢斯的目光貌似平靜沉穩(wěn),但瑞尼卻看得出,其中有一種像在手術室門口等待醫(yī)生出門時那樣暗暗隱藏的期待的神色。很顯然,他心里有期冀。
“氣體問題是最難的?!比鹉嵴f,“在開放環(huán)境保持氣體比在封閉環(huán)境難一萬倍?!?/p>
“氣壓會太低?”
“是。不過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氣體比例。人是一只和周圍保持氣壓平衡的水球,周圍氣體變了,人的體內(nèi)立刻會變。氧氣的比例不能太低,否則大腦會出現(xiàn)異常;另一種氣體必須是惰性的,否則會擾亂身體反應,元素又必須常見,因此非氮氣莫屬;二氧化碳不能太多,否則會引起窒息;水汽含量不能變化太大,因為人體對于濕度很敏感??傊?,必須幾乎復制地球大氣,在逃逸速度這么低的地方,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瑞尼說著,似乎看到自己的身體伸出千絲萬縷的細線,和空氣緊緊連接,就像一株植物離開地面,根須帶滿土壤。他一直對那些將人類拋到宇宙各個角落的奇異幻想敬而遠之,不輕易為其激情打動。他并不把人看成雕塑一樣的獨立的形體,而是看成一層膜加上里外兩邊的氣體。人并不是隨便扔到什么環(huán)境都能生存的,離了環(huán)境,人連本身的定義都將失去,就如同一只水母,離了水就沒有形狀。
漢斯的神情略略有一分松弛,可以看得出,這個答案讓他感覺穩(wěn)定而愿意接受。
他點點頭,沒有加以評論,轉(zhuǎn)而問道:“那水溫呢?”
“這個恐怕也同樣困難,”瑞尼說,“如果不能保持水的流動狀態(tài),形成真正的大氣循環(huán),那么一個所謂開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怎么選擇地點,火星夜里的零下溫度都是無法否認的,河流必然結(jié)冰,甚至白天都來不及化凍。如果要用人工辦法加溫,那么可以想象,能量耗費會是巨大的,最后的結(jié)果不會比現(xiàn)在的城市更好?!?/p>
“也就是說,開放方案獲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了?”
“不能說沒可能,只能說非常困難。”
“我明白了。”
“當然,”瑞尼補充了一句,“這只是我粗略的估計,還沒有可靠計算。”
“沒關系?!睗h斯緩緩地說,“我只想了解一下。最后的結(jié)果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瑞尼遲疑了一下問道:“現(xiàn)在進行到什么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