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 親愛的布爾加科夫大師(2)

私信@他們 作者:綠茶


我和你的第二個共同點是寫作,如今我做著和你一樣的事,寫寫字,并憧憬著有一天我的文字能傳諸后世,就像你的作品一樣,被一代一代的人閱讀。但我知道,這有點不切實際,幾乎是一個不可能抵達的目標。這是因為我和你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不同,你可以忍受在生前看不到自己的作品出版,卻依然能毫無怨懟地寫下去,哪怕你根本看不到自己構(gòu)建的文學大廈在人世矗立。

“作家不論遇到多大困難都應(yīng)該堅貞不屈,如果使文學去適應(yīng)把個人生活安排得更為舒適,更富有的需要,這樣的文學就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勾當了。”

這是你說的話,在作品被禁止發(fā)表、劇作被禁止上演,甚至工作權(quán)利都被剝奪時說的話。

看吧,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那些是我想要的,讓自己更富有,更衣食無憂,更無拘無束地活著,以及寫作。盡管我羞于承認,但必須承認,假如活在你的時代,前路看不到一點亮光,我想我會屈服的,屈服于能夠讓我的書稿出版的人,為達到目的,閹割自己的文字也不在乎??赡阍诤酰銖膩頉]有答應(yīng)過閹割自己的作品,代價是在你死后多年才問世。

這也是我寫給你這封信的原因之一。在讀過你的作品之后,一個疑竇在我身體里扎了下來,像一根刺。我不知道在那個無比黑暗的年月和無比黑暗的國度,你是如何挺下來的,并且保持了內(nèi)心的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這個問題一直縈繞于心。據(jù)我所知,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未必比你所處的時代更殘酷,但我所知道的作家,是含淚的、羨鬼的,他們奉旨寫作豐衣足食,過著你難以想象的優(yōu)渥生活。這個時代,更適合諂諛者生存,而非出產(chǎn)揣一腔良知的寫作者之沃土。

或許這段話能提供一個答案,在寫給斯大林的信中,你說——“在蘇聯(lián)我成了文學曠野上唯一的一匹惡狼,有人勸我將皮毛染一下,這是一個愚蠢的建議,狼無論染了色還是剪了毛,都絕對不會成為一只卷毛狗?!?/p>

說真的你的話令我驚詫,但還驚詫不過斯大林收到這封信后的結(jié)果,“偉大領(lǐng)袖”居然沒有勃然大怒,并隨即將你肉體消滅,在那年月這絕對是一個奇跡。要知道你的同行,寫《騎兵軍》的巴別爾,只因為在作協(xié)會議上說了一些話就消失了,他說“知識分子適應(yīng)逮捕就像適應(yīng)氣候一樣,順從得令人發(fā)指”,然后就被逮捕被槍決,至今尸骨無存,他的家人后代甚至不知道他被槍斃的確切日期。

老布,我是不是該因此感謝那個格魯吉亞人了。否則我今天又怎么有機會閱讀你的著作。

知道嗎老布,除了你的作品,你的不合時宜的倔強是另一個讓我喜歡你的原因。

當你失去了讀者、失去了出版的權(quán)利、失去了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時,你對斯大林說,“如果不能任命我為助理導演,請求當個在編的普通配角演員;如果當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請求當個管劇務(wù)的工人;如果連工人也不能當,那就請求蘇聯(lián)政府以它認為必要的任何方式盡快處置我,只要處置就行??”這是我見過的最凄涼、同時也是最有硬度的“求職信”,“請以任何方式處置我,只要處置就行”——除死無大事,當一個人連死都不畏懼的時候,當然就能承受所有的孤獨與困苦,你就是在一個看不到任何一點希望的時代寫成《大師和瑪格麗特》的。

中國人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時代。老布你恰恰就生活在那種時代。在一個正常的時代,不獨作家,每一個普通人都是不需要寫這種求職信的,人類不該屈服于任何其他的個體,只應(yīng)該屈服于自己的內(nèi)心。

好吧,其實我不必美化你,你也有屈服的時候。那時你寫了個叫《巴統(tǒng)》的東西,那里面的斯大林高大、偉岸,簡直是正義的化身。然而依然被禁了,你是前蘇的禁書之王。在這之前,帕斯捷爾納克也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送給斯大林的頌詩,兩位偉大作家不約而同地向權(quán)力垂下了高貴的頭。不過多年以后你們被諒解了,甚至不需要去諒解,你和帕斯捷爾納克留下的文字說明了一切,你們?nèi)匀槐3至遂`魂的高貴。

當曾經(jīng)迫害你們的作協(xié)領(lǐng)導被批判時,你拒絕了邀請,“我不會去迫害迫害者?!蹦阏f。

還有你的幽默。

幽默是你的武器之一。一條狗在你的想象力之下變成了人,然后這條人形狗開始像人類一樣邪惡,能說滿口臟話,并參加了“革命”,擔任了領(lǐng)導職務(wù)之后,又勾搭上了一位女打字員。最后告發(fā)了它的主人,把狗變成人的科學家。在匈牙利作家久爾吉的《一頭會說話的豬》里,那頭叫尤日的豬當了農(nóng)場場長,追求起了農(nóng)場女黨委書記,求愛未果后告發(fā)并誣陷了后者——這篇小說我高度懷疑是對你的模仿與致敬。

在《大師和瑪格麗特》里,你的想象力達到了極致。我一直好奇你安排撒旦降臨莫斯科而非上帝,后來我隱約明白了,撒旦比上帝更適合這活兒。撒旦的魔術(shù)誘惑了莫斯科公民們,當他們和她們搶穿華美的衣物時,我知道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只有魔鬼干得出,當公民們走出劇場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華服消失,變得赤身裸體時,我對你的“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對人性的解剖,犀利得令人嫉妒。

還有你為大師安排的結(jié)局,那正是你夢想的結(jié)局。大師擺脫了肉身,和深愛他的瑪格麗特飛升天國,得到了心靈的永恒自由。這大抵是世間所有作家夢寐以求的結(jié)局。

因此我確信你還活著,活在我從未履足卻終有一天將與你會合的世界。

你一定在那個世界寫著什么。

再說說我從你這兒學到了什么,簡單地說就是自由,寫作的自由。這個世界飛舞著太多太鋒利的刀,等著閹割所有它認為應(yīng)該閹割的文字,而你告訴了我,不要怕那些猙獰的刀,只管想你的,寫你的,他們可以囚禁你的肉體,卻永遠也發(fā)明不出一種可以囚禁你思維的監(jiān)獄。

就此止筆。假如還要說點什么,那就是感激,你的一個中國讀者對從你的文字中攝取養(yǎng)料后的感激。

你的中國讀者:阿丁

阿丁 真名王謹,男,70后,河北保定人。曾為麻醉醫(yī)師、新京報體育部主編、圖書出版策劃人。著有《軟體動物》、《順從的令人發(fā)指》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