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的政治學來自范屬政治保守主義的伯倫知理和波倫哈克,孫氏革命黨的政治學主要來自激進主義的盧梭。因為立憲派的介入,激進的辛亥革命并沒有產生多大暴力,其弊害在于,它打開了一個世紀激進與暴力的潘多拉的盒子。踵接孫氏而起的是另一場民主主義革命,其領軍雜志《新青年》除了在政治學亦標舉盧梭和法國大革命外,致命之處更在于它以它的錯舛顛覆了梁氏政治學,并造成一個世紀的政治誤導。比如比五四還年長的李銳老先生紀念五四時,著文《又談德先生》,其立論便是“民主的對立面是專制”。李銳老的認知來自《新青年》。1919年陳獨秀在專論民主的文章中,聲稱“民治主義(Democracy),歐洲古代單是做‘自由民’(對奴隸而言)參與政治的意思,和‘專制政治’(Autocracy)相反?!薄胺彩欠磳V频模瓗缀鯖]有一處不豎起民治主義的旗幟?!保ā秾嵭忻裰蔚幕A》)
這委實是華夏政治學的一幕悲劇,面對專制,不是世紀初梁任公的“立憲政治學”影響了這一百年,而是《新青年》的“民主政治學”左右了一代代心智未齊的青年學生。然而,以陳獨秀為主導的《新青年》并不懂政治學,陳本人即一介文人,并未深研政治學之理。只是以熱情呼喚民主,并輕視憲政與法治。然而,偏偏是《新青年》的政治熱情對年輕人有強大的裹挾力,加上對現(xiàn)實的不滿,一代代青年遂走上革命民主主義的道路。然而他們知道《新青年》,卻無知于梁任公。記得我曾經詢問一位1925年出生的老人,他是當年上海交大的學生,地下黨。我請老人家用詞匯回答當年是什么鼓動學生走上這條道路,他的回答是要民主、反獨裁、反腐敗。我又問當時影響學生的有沒有憲政這個詞,老人家想了一會兒,遲緩地搖了搖頭。只知民主,不知憲政,還是政治上的幼齒,卻投身于他未曾明白的政治運動。我雖然非常尊敬這位今天反思已十分透徹的老者,但,心中一片蒼涼。當《新青年》取代了梁任公,當民主政治學取代了立憲政治學,于是,歷史就注定了20世紀的走向,也注定了60多年前我們的昨天和今天。
這里并非非難民主,而是任公之后的國人陷入了民主的迷思,以為只要通過革命,實現(xiàn)民主,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事實不是這樣。民主本身就是一種權力,任何權力都有走向專制的本能。不是有了民主就必然憲政,相反,民主反而會遮蔽人們對憲政的認知。正是根據法國大革命的實例,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談法治國的章節(jié)中說“既然所有的權力最終已被置于人民之手,故一切用來制止濫用這種權力的保障措施,也就變得不再必要了?!睂Υ耍说闹袊茏又艿聜ブ赋觯哼@是“人民主權的理想與法治理想有潛在的沖突”。然而,還是一百多年前,任公就對民主與專制的內在肌理作過深入的剖析。所以,在民主與憲政的價值排序中,任公您堅主憲政優(yōu)先而非民主優(yōu)先。并且在任公的立憲政治學里,憲政本身即為一種漸進民主。立憲法,開議會,除了用憲法限制君權,把立法權從君主那里轉移到民選的議會那里,這就是民主初步。它不是從全民開始,而是從紳民開始,這委實是一條由憲政帶民主的穩(wěn)健之路。
“憲政之母,厥惟英國”,任公先生,這是您在《政治學學理摭言》中的表述。在您看來,英倫,是君主中國走立憲道路的取法對象。但,孫氏革命黨取法的是美國,因為美國是共和國。一百年來國人常驕傲于中國是亞洲第一個共和國。這是國人好名的表現(xiàn),用胡適之先生的話,是“名教”之一種。所謂名教,“是崇拜名詞的宗教,是崇拜名詞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逼鋵?,對人作為個體以及個體的權利來講,憲政遠比共和重要。只有憲政,才能保障你的權利;共和哪怕是真正的,卻未必能做到憲政所能做到的這一點。因此,當年,共和還是立憲,轉換在國家體制的學習對象上,就是英還是美。這是20世紀零十年擺在國人面前的第一次選擇,正如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面臨的第二次制度選擇是英美、還是蘇俄。百年過去,歷史給我們留下很深刻的遺憾,為什么我們兩次選擇都那么錯譜,歷史并不是沒有給我們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