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上到初中,學校里舉行作文比賽,題目是《難忘的人》,彭娘當然難忘,我準備寫她??墒?,恰巧我構思作文時,小哥和他的戲迷朋友,在我家高談闊論。他們談起拍攝京劇藝術影片的事情,說拍完梅蘭芳,要拍程硯秋,程硯秋自己最愿意拍攝的,是《鎖麟囊》,這戲演的是富家女將自己裝有許多金銀珠寶的鎖麟囊贈給了貧家女子,后來遭遇水災破了家,淪落異地,無奈中到一富人家當保姆,結果那富家女主人,竟恰巧是當年的那貧家女,而之所以致富,正是那鎖麟囊里的金銀珠寶起了奠基作用,二人說破后,結為金蘭姊妹。這出戲故事曲折動人,場面變化有趣,特別是唱腔十分優(yōu)美,其中的水袖功夫也出神入化。但是,沒想到當時指導戲曲演出的領導人物卻認為,這出戲宣揚了階級調和,有問題。結果就沒拍《鎖麟囊》,給程硯秋拍了部場面素淡冷清得多的《荒山淚》。后來程硯秋在舞臺上演出,被迫把這戲改得邏輯混亂,演成富家女贈貧家女鎖麟囊后,貧家女只收了那囊袋,將囊中的金銀珠寶當即奉還給贈囊人了。聽了小哥他們的議論,我對寫不寫彭娘就猶豫起來。后來我請教小哥,他嘆口氣說,現在一切方面都要強調階級,彭娘雖然在咱們家就是一個家庭成員,她自己也這么認為,可是,擱在現在的階級論里衡量,咱們父母是雇主,她是幫傭,屬于勞資關系,是兩個階級范疇里的人。你最好別寫這樣的文章,讓人家知道你曾有保姆服侍。再說,就是咱們不怕人家說閑話,聽說彭大哥回鄉(xiāng)以后,土改里是積極分子,當了鄉(xiāng)里第一任黨支部的書記,人家恐怕也忌諱提起跟我們家有過的那段親密相處的關系。于是,我不僅那時候沒有寫過彭娘,以后也只把對南岸空間里關于彭娘的回憶,用濃霧深鎖在心里。
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我才打聽彭娘的消息,據說她在臨終前的日子里,念叨著她的一個個親人,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劉幺”。
南岸的那個空間啊,你一定大變樣了!不變的是彭娘胸懷傳遞給我的那股生命暖流,我終于寫出了這些文字,愿彭娘的在天之靈能夠原宥我的罪孽——在多變的世道里我沒能保留下那把她用嘟嘟羽毛縫成的扇子,但可以告慰她的是,我心靈的循環(huán)液里,始終流動著她給予我的滋養(yǎng)。
2012年1月26日溫榆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