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茂的辭章
中國是世界上古典語言學的三大發(fā)軔國之一(另兩國是希臘和古印度)。據(jù)學者張智恭的考證,我國在先秦時期,語言學就已經(jīng)萌芽,孔子教學設有語言科目,而《爾雅》、《釋名》、《說文》則是初期語言學的主要內容。
今日大學中文系所開設的訓詁學、聲韻學,基本上是從古代語言學體系發(fā)展出來的,中文系將它列為必修課,學生們不經(jīng)過這一關,就不能算真正認識中文,體悟不出中文這“非形態(tài)語言”、“以無法勝有法”的個中三昧,就寫不出正確、通達、典雅而優(yōu)美的中文。
過去有人不贊成這種偏重考據(jù)的課程設計,覺得這使學生們頭痛的大學中的“小學”(訓詁和聲韻的統(tǒng)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可能造成傷害。對這,張曉風卻有不同的體驗:
文字訓詁之學,如果你肯去了解它,其間自有不能不令人動容的中國美學,聲韻學亦然。知識本身雖未必有感性,但那份枯索嚴肅亦如冬日,繁華落盡處自有無限生機。
(《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
在張曉風的眼里,美學無所不在,在辭章在義理也在考據(jù)之中,那些從冰冷的符號堆里所冒出的詩意,培養(yǎng)出她對國學的歷史意識和感情,成為她日后寫作的精神屏障。
中文系對青青子衿們的另一個要求,是讀書。老教授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學問之道無他,讀書而已?!边@對張曉風來說是“正合我意”,因為她本來就是個書癡,她感覺校園生活和她青春心靈互動的最美好經(jīng)驗,就是閱讀。那含英咀華的感覺,令她沉醉:“讀論語,于我竟有不勝低回的感覺;讀史書,頁頁行行都該標上驚嘆號!”“墜身千尺樓,急覽四壁書”,她喜歡自己這個句子,也許會有人把它聯(lián)想成漫畫式的戲謔,但她的體會,那是一個愛書人的橫絕。
中文系所教授們所說的讀書,并不是隨個人好惡的亂讀,而是有步驟、有方法、有范圍、有系統(tǒng)、有效果的讀。古人有所謂“書不讀秦漢以下”的說法,那是太過絕對了,秦漢以后的經(jīng)典要籍更是汗牛充棟,令人望書興嘆;狗咬刺猬,到底從哪里下嘴?于是教授們把一個學中文的學生應該讀的書,開成書單,要他們通讀,精讀,讀后還要寫出具有個人創(chuàng)見的報告。據(jù)說當年朱自清在清華大學教書。假日,學生們想去北平看場電影,但佩弦先生站在交通車的車門口,要學生交了報告,才能上車!我不知道在張曉風念的東吳,有沒有這樣執(zhí)著的老古板?總之,中文系學生經(jīng)過這一翻折騰,折磨,好像個個開竅了。從張曉風的散文里可以知道,對于學術,她始終是肅然起敬的,對她來說,研究與創(chuàng)作同等重要。寫作來自生活,也來自學問,學問雖然不等于生活,但卻可以提高對生活的詮釋力。一個作家,生活的感性和學問的理性最好能做到二者平衡。在這樣的理念下,張曉風圓滿完成了大學教育的豐富之旅,她的治學方法、修辭訓練乃至整個文學人格的形成,都是在大學里完成的。中文系科班教育不但使她與中文結下不解之緣,并且成為一個以發(fā)揚中文、捍衛(wèi)中文為職志的人。
臺灣地區(qū)和美國“斷交”時,張曉風為學生們上《詩經(jīng)》課,她說:
我告訴那些孩子們有一種東西比權力更強,比疆土更強,那是文化——只要國文尚在,我們仍有安身立命之所?!?/p>
(《念你們的名字》)
為呼吁教育部門辟建一處“合乎美育原則,像中國舊式書齋”的國文教室,她把她美麗的夢話說給官員和辦學的人聽:
教室里,沿著墻,有排矮柜,柜子上,不妨放些下課時可以把玩的東西,一副竹子的擱臂,涼涼的,上面刻著詩。一個仿制的古甕,上面刻著元曲,讓人驚訝古代平民喝酒之際也不忘詩趣?!魳酚薪淌摇砘薪淌摇皣杆枷搿焙汀败娪枴庇薪淌摇瓏囊残枰婚g講壇,那是因為我有整個中國想放在里面??!
(《我有一個夢》)
用“華茂”二字來形容張曉風文字之美最為貼切。中國正統(tǒng)的文字訓練,以及她虔誠向教(她是基督徒)后,從《新舊約》研讀開始展開的對整個國際文學藝術技巧之吸納,更加強了她語言文字的表達力。那是一種全新的風貌,如果用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來解釋,這種風貌可以用“既熟悉又新鮮”來形容,熟悉來自中國文學精神的縱的繼承,新鮮是世界文學和現(xiàn)代生活交互影響后的橫的移植。張曉風的學思歷程,使我想起詩人余光中的一句話:“自傳統(tǒng)出發(fā)走向現(xiàn)代,復又深入傳統(tǒng)”。
如果我們把“文學”和“文章”區(qū)隔開來分析,張曉風是文學家,也是文章家。這話聽起來有點費解,如果一個作家不是文章家,怎么能夠成為文學家呢?當然大部分的文學家,都必然同時也是個文章家,這本來是不成為問題的,但是文壇上,偏偏卻有一些不是文章家的文學家。如果我們把文學說成內容,文章說成形式。有些作家從內容來考察是第一流的,但是他所使用的語言形式,卻是存有爭議的。多半的情形是作者為了刻意創(chuàng)新,實驗性過強,走了險怪晦澀的偏鋒,這種表達方式,只能說是他個人的特殊風格,為了他的“文學”,大家只好容忍,但卻無法邀得大眾的共鳴。這種例子不少。而既是文學家又是文章家的作者,采取的是一種正統(tǒng)的修辭章法,其作品不但可以做文學的欣賞,也有文化上的意義,語言學上的意義。這一種有教養(yǎng)的、血統(tǒng)純正的、信得過的中文,更成為初學者臨摹學習的范本,其中的一些精彩語匯和句型,有時還可以通過社會大眾的約定俗成,廣為流傳,產(chǎn)生提高民族語言的功效。張曉風的文章,應屬此一層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