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以蔽體，亦以彰身，不衷為災，昔賢所戒。矧在女生，眾流仰望，雖日末節(jié)，所關實巨?！趸蚬蕿閷挾蹋沓撀?，揚袖見肘，舉步窺膝，殊非謹容儀、尊瞻視之道?。?2］

當時一位叫奚明的，在《婦女周報》第六十一期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評論說：

教育會會員諸公當然也是“眾流”之一流，“仰望”也一定很久……“仰望”的結果，便是加上“故為寬短”云云這十六字的考語。其中尤足以使諸公心蕩神搖的，是所“見”的“肘”和所“窺”的“膝”。本來肘與膝也是無論男女人人都有的東西，無足為奇。但因為諸公是從底下“仰”著頭而上“望”的緣故，所以更從肘膝而窺見那肘膝以上的非肘膝，便不免覺得“殊非謹容儀、尊瞻視之道”起來了！

這些史料在今天回看起來，我們一定會忍不住笑。當我們看到今天的小姐們這種“袖短直達肩窩，裙瘦難以闊步”的演變，我們怎么能不說：這是何等現(xiàn)代化！

再看曲線。在過去，中國女人最缺乏胸圍觀念，大家都覺得乳房豐滿并不好看，所以要束胸，束到“胸乳菽發(fā)”，才算好看。等到西洋的三圍尺碼來了以后，“大奶奶主義”油然興起，乳房乃得解放，其上圍小者不欲再小，上圍大者志在更大，于是不得不乞靈于所謂“胸罩”和“義乳”，而楊貴妃時代的東方“訶子”一類的東西遂被丟掉了。“義乳”觀念剛流行時，得風氣之先的當然是那些在上海的名女人。當時因為用的是棉花，所以容易露馬腳，名女人徐來、徐琴芳等，都有過“不幸一乳遺失”的記錄。后來“義乳”慢慢改進，由棉花而橡皮，由橡皮而塑膠、乳膠，并與“胸罩”合流，任憑女士們扭扭或“恰恰”，再也不必有泰山其頹的顧慮。當我們看到今天的女人們，挺著不辨真假的乳房，傲然自道她的三圍數(shù)字的時候，我們怎么能不驚喜：這是何等現(xiàn)代化！

另一種觀念的現(xiàn)代化是腳和鞋。從民國前三十年（光緒八年，1882年）康有為計劃在廣東創(chuàng)辦不纏足會開始，八十年來，小腳已經(jīng)成為殘余的老婆婆們的標記，一千年可恥的“國粹”和“傳統(tǒng)”再也不能發(fā)揮它的淫威，中國的女人們不但揚棄了她們的裹腳布，并且更進一步，把雙腳居然亮了出來，這是《肉蒲團》時代的中國人絕對不能想象的事！在過去，女人向男人呈露色相，衣服易脫，腳布難解?？墒菐资陙恚袊藚s一反故態(tài)，反倒穿上了孔鞋、涼鞋和拖鞋，美麗的腳丫子全部亮相。這種劇變，我們怎么能不拍手說：這是何等現(xiàn)代化！

在對肉體的觀念上面，最正常的合法開放是藝術家眼前的模特兒。模特兒最早出現(xiàn)在私人的畫室里，到了民國八、九年，上海有人發(fā)難了，最有名的是常州怪人劉海粟，他公然呼吁：“模特兒到教室去！”主張公開在教室里做人體寫生。當時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老頑固們大罵他、新聞記者攻擊他、孫傳芳的五省聯(lián)軍捉拿他，人們把他跟寫《性史》的張競生、唱《毛毛雨》的黎錦暉目為“三大文妖”?？墒菚r代的潮流到底還是把“文妖”證明為先知者，全國各地的美術學校一個一個地成立了，光著屁股的模特兒也一個一個地合法了，在道統(tǒng)與法律的夾縫中，模特兒幾乎變成了唯一的漏網(wǎng)者。第二個漏網(wǎng)者是什么，我不能想象，看到目前的所謂“歌舞團”，我想遲早大概是脫衣舞了！

根據(jù)這些簡單例證，我們大概可以看出現(xiàn)代中國人對肉體與衣裳（尤其是女人的肉體與衣裳）觀念的轉變。不論從哪一點上看，這幾十年的轉變都可說是進步的、可喜的，都可說是“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13］！在這種變局里，我很高興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在那么多老腐敗的道學尸影下，居然還能奔向幾條現(xiàn)代化的跑道——脫掉該脫的、露出能露的。這真是我們這一代的偉大了［14］！

1962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