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久以后，洋婆子們開始不安分了，她們開始脫衣服。第一個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的場所是海濱浴場，她們向傳統(tǒng)的泳衣提出了抗議。在1905年，美國仕女們所穿的泳衣平均大概要用布十碼！計開泳帽、泳衣、泳褲（長褲）、泳裙、泳襪、泳鞋一應俱全，同時衣服上要很多皺褶，不能繃得曲線畢露，一眼望去，只看到臉和手，活像個潛水人。到了1910年，女人們的抗議有點效果了，泳衣可以變成單層的了。慢慢的、偷偷的，女人胳膊上的衣服開始變短了、不見了，當時在海濱浴場埋伏的男女警察雖然罰了又罰，可是小姐們的脾氣別扭得很，你愈罰她們，她們穿得愈少。1919年（民國八年）以后，泳衣的褲口開始上移了，雖然男女警察還是常常跑過來，手拿皮尺，量來量去，可是女士們膽大了，不怕罰款了。再進一步是1930年（民國十九年），泳褲已短到和外面的小裙子同一程度了。過了不久，法國的式樣吹過來了，大家開始向往把上下一身的泳衣改成上下兩件了。改呀改的，從十碼布的泳衣改到了五碼，從五碼改到了一碼，又從一碼改到了三點式的“比基尼”（bikini），最后到了瑪麗蓮·夢露身上，人類文明的最后這點面子也讓她脫掉了！

在泳衣上既然有了這么大的改變，對其他衣裳自然起了帶頭作用，對肉體的觀念自然也有了不少的修正。在衣裳上面，女人可以袒胸露臂了，可以亮出大腿小腿了，可以使美國每年賣十五萬五千雙的絲襪，在四十九年以后賣到五萬萬四千三百萬雙了；在觀念上面，“褲子”“裸體”等字眼可以出諸仕女之口了［3］，到了瑪麗蓮·夢露，她甚至可以從容地大談對“貼身內(nèi)衣”（under-wear）和“性的象征”（a sex symbol）的觀感了［4］！

上面這些簡單的敘述可以使我們看到，在現(xiàn)代化的潮流中，衣裳的式樣跟對肉體的觀念如何慢慢蛻變。這種蛻變對洋人來說，當然比咱們中國老大得天獨厚。西方人繼承了古希臘對肉體美的尊重觀念，這種觀念最具體的表現(xiàn)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在繪畫、壁畫、皿畫、織品、雕刻、浮雕、木雕等藝術(shù)品上，他們流露了各種對肉體的欣賞與禮贊。這種傳統(tǒng)的代代相傳，自然發(fā)展到近代的模特兒（model）、脫衣舞（strip tease）、裸體會（stripfest）、日光浴運動（sun bathing camp），以及身上衣服的縮減、電影檢查的放寬……這一切轉(zhuǎn)變的重要性并不次于電視、火箭、盤尼西林和人造衛(wèi)星。它同樣屬于現(xiàn)代化潮流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切身更重要的部分。從普通飛機演進到噴氣飛機固然是現(xiàn)代化，從普通絲襪演進到尼龍絲襪又何嘗不是現(xiàn)代化？從肉體開放到縮短裙子，從縮短裙子到穿上絲襪，從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穿上尼龍襪子，這是何等現(xiàn)代化的樣子！又多么使老頑固們沒有法子！

寫到這里，我們該轉(zhuǎn)過頭來，看看咱們中國。

翻開日本平凡社的洋洋巨冊《世界裸體美術(shù)全集》，第一使我們慚愧的，就是沒有一張中國的裸體畫，也沒有一張裸體雕刻的圖片。其中代表東方的有日本的出浴圖，印度的暴露畫，可是卻沒有中國的作品，這真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

再翻開中國的美術(shù)史，你可以看到什么《美人圖》《明妃出塞圖》《唐后行蹤圖》，可是你絕對找不到一張光著屁股的女人圖，絕對找不到對裸體藝術(shù)欣賞的觀念。中國人沒有這些，他們壓根兒就不畫正視肉體的圖畫，也不畫一個脫衣出水的女人。他們要畫就畫兩個，例如仇十洲的《春宮圖》，這就是中國人的“裸體藝術(shù)”！

中國人的“裸體藝術(shù)”表現(xiàn)都是變態(tài)的、可恥的，什么“男女裸逐”啦、“起裸游館”啦、“裸身相對”啦、“簾為妓衣”啦，無一不是丟人的記錄。換句話說，中國人對肉體的觀念是不正常的，這種不正常的觀念再被“禮教大防”一陣，立刻就建構(gòu)了衣裳的偉大，所謂“绤蔽形，表德勸善”，此“圣人所以制衣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