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感到自己的右腳被人輕輕踢了一下——這是程子和，我知道他也從眼前的場景中發(fā)現(xiàn)了些什么。

我正要向程子和那邊扭頭的時候，就聽見一直沒有說話的馬匪新任團長馬成義使勁咳嗽了兩聲，接著又看見他向前走了三四步。背著光，依然看不清他的臉。再接著，他就用聽起來十分費勁的青海話訓起話來。他的開場白硬邦邦的，直來直去，也不稱呼我們，一開口就扯著嗓子直奔主題：“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是誰，干啥的，剛才孟團長已經(jīng)跟你們說過了，你們也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說了。日后，咱們就滾在一起了，拴在一個槽上了……”他說話的時候，不住地掄著右胳膊，身子一挺一挺的，顯得很有力氣，“你們不是整天喊著要北上抗日嗎？現(xiàn)在好了，馬步芳司令立馬就成全你們。咋個成全法？從明天開始，你們就再也不用在這里修路了，準備馬上開拔……”

開拔？上哪里?馬步芳又搞哪門子鬼……

馬成義的話被一片議論聲和質(zhì)問聲蓋了過去。顯然，即使當了俘虜，即使在囹圄中，我們也不愿意任人擺布。死可以，我們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如今死對我們已經(jīng)構(gòu)不成威脅，但我們要尊嚴。盡管在禽獸面前談尊嚴未免奢侈。

我們開鍋一般紛紛議論、質(zhì)問的時候，馬成義一直靜靜地在原地站著，既沒有訓斥，也沒有阻止。倒是孟傳陸沉不住氣了，一旁伸直了脖子，向站在月光下的我們不住地擺著手，大聲喊著：

“大家們，甭亂嚎！甭亂嚎，大家們，請安靜，請安靜……馬團長還有最要緊的話要說呢，請大家們都甭嚎了……”

孟傳陸最后這句話產(chǎn)生了作用——“馬團長還有最重要的話要說呢”，我們慢慢安靜了下來。

馬成義看著我們，沒有馬上說話，他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把頭微微向上仰了那么三五分鐘，我猜他大概在考慮接下來對我們訓話的措辭；也許，他對我們的不恭順已經(jīng)惱怒到了極點，此時正在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

有了他的上文，我們此時倒想快些知道他的“最要緊的話”是什么了。我們開始焦急起來，議論聲又“嗡嗡”地連成了一片。我聽見程子和咬著牙，壓低聲音擠出了一句：“狗日的，還給老子們賣起關子來了！”

馬成義終于把微仰著的頭從天上收了回來。他的肩膀上挑著缺了一塊的月亮，他站的地方高，身前身后都是星星。只是月光從他身后射過來，我們始終沒有看清他的臉，無法從他臉面上堆積的歲月去推斷他的以前和日后。

哪里的野狗吠叫了兩聲。我注意到他朝狗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過頭來，接著剛才被我們打斷了的話頭，說起來：

“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有人問，開拔，開到哪達去？我這就告訴你們，出關！打日本狗日的去……”

——“出關”就這么從馬家軍一個團長的口中說了出來。

之后，“出關”作為一種軍事行動的指向，整天掛在我們嘴上了。馬家軍這樣喊，我們也這樣喊。

出關。

沒有細想，沒有覺出哪里不對頭。

問出哪個關？

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