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發(fā)皇”一路往往過火,但有天才只寫出華麗的詩來是不難的,而走平凡之路寫溫柔敦厚的詩是難乎其難了,往往不能免俗。有才氣、有功力,寫華麗的詩不難,要寫溫柔敦厚的詩便難了。一個大材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舉千鈞的人蛻然若不勝衣,這是怎么?才氣發(fā)皇是利用文字——書,但要使文字之美與性情之正打成一片。合乎這種條件的是詩,否則雖格律形式無差,但算不了詩。“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礙,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唯陶詩較可?!霸潞跉⑷说兀L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正而不美。宗教家與道家以為,吾人之感情如盜賊,如蛇蟲;古圣先賢都不如此想,不過以為感情如野馬,必須加以羈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為善。先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禮記·禮運》)情與欲固有關(guān),人所不能否認。
以上所述是廣義的詩。
今所講“詩三百篇”向稱為“經(jīng)”,“五四”以后人多不然?!敖?jīng)”者,常也,不變也,近于“真理”之意,不為時間和空間所限。老杜寫“天寶之亂”稱“詩史”,但讀其詩吾人生亂世固感動,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則不親切。蘇俄文豪高爾基(Gorky)寫?zhàn)囸I寫得最好,蓋彼在流浪生活中,確有饑餓之經(jīng)驗也。常人寫?zhàn)I不過到饑腸雷鳴而已,高爾基說餓得貓爪把抓腸內(nèi),此乃真實、親切的感覺,非境外人可辦,更是占空間、占時間的,故與后來人相隔膜。這就是變,就不能永久。“三百篇”則不然,“經(jīng)”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對。
今所言《詩》三百篇不過道其總數(shù),此乃最合宜之名詞。子曰: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
此最扼要之言。此所謂“無邪”與宋朝理學(xué)家所說之“無邪”、“正”不同。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保類痢秷髮O會宗書》)“不能止”就是正嗎?未必是,也未必不是。道學(xué)家自命傳圣賢之道,其實完全不了解圣賢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談“性”、談“天”。所以說“無邪”是“正”,不如說是“直”,未有直而不誠者,直也就是誠。(直:真、誠,雙聲。)《易傳》云:
修辭立其誠。(《文言》)
以此講“思無邪”三字最切當。誠,雖不正,亦可感人?!霸潞跉⑷说?,風高放火天”,此極其不正矣,而不能說它不是詩。何則?誠也?!按蛴驮姟?,人雖極卑視之,但也要加以“詩”之名,蓋誠也,雖則性有不正。夫子曰,“詩三百”“思無邪”,為其誠也。
釋迦牟尼說法之時,嘗曰:
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金剛經(jīng)》)
“如”,真如之意,較“真”(truth)更為玄妙。其弟子拋棄身家愛欲往之學(xué)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說,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這里可用釋迦之“真語”、“實語”、“如語”、“不誑語”、“不異語”說詩之“誠”、“思無邪”之“無所不包,無所不舉”。
釋迦又說:
中間永無諸委曲相。(《楞嚴經(jīng)》)
此八字一氣說來,就是“真”。
《尚書·堯典》曰:“詩言志?!比缭娙俗髟?,由“志”到作出“詩”,中間就是老杜所謂“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志”(詩意)中間詩篇
(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二)中間——“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聲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三)詩篇——“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