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居北京 (1)

齊白石回憶錄 作者:齊白石


民國六年(丁巳·1917年),我五十五歲。我自五出五歸之后,始終沒有離開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遠(yuǎn)游。不料連年兵亂,常有軍隊過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戰(zhàn),附近土匪,乘機蜂起。官逼稅捐,匪逼錢谷,稍有違拒,巨禍立至。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地茍全性命。那年春夏間,又發(fā)生了兵事,家鄉(xiāng)謠言四起,有碗飯吃的人,紛紛別謀避地之所。我正在進(jìn)退兩難、一籌莫展的時候,接到樊樊山來信,勸我到京居住,賣畫足可自給。我迫不得已,辭別了父母妻子,攜著簡單行李,獨自動身北上。

陰歷五月十二日到京。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北京,住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豐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復(fù)辟之變,一夕數(shù)驚。葆生于五月二十日,帶著眷屬,到天津租界去避難,我也隨著去了。到六月底,又隨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郭葆生家。后來又搬到西磚胡同法源寺廟內(nèi),和楊潛庵同住。

我在琉璃廠南紙鋪,掛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陳師曾見著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來訪我,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里很負(fù)盛名。我在行篋中,取出《借山圖卷》,請他鑒定。他說我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題了一首詩給我,說:

曩于刻印知齊君,今復(fù)見畫如篆文。

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云。

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

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

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

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他是勸我自創(chuàng)風(fēng)格,不必求媚世俗,這話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他的書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里,和他談畫論世,我們所見相同,交誼就愈來愈深。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詩的,我把詩稿請他評閱,他作了一篇序文給我,并勸我把詩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館詩草》,樊山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民國七年(戊午·1918年),我五十六歲。家鄉(xiāng)兵亂,比上年更加嚴(yán)重得多,土匪明目張膽,橫行無忌,搶劫綁架,嚇詐錢財,幾乎天天耳有所聞,稍有余資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栗栗危懼。我本不是富裕人家,只因這幾年來,生活比較好些,一家人糊得上嘴,吃得飽肚子,附近的壞人歹徒,看著不免眼紅,遂有人散布謠言,說是:“芝木匠發(fā)了財啦!去綁他的畫!”一般心存忌嫉、幸災(zāi)樂禍的人,也跟著起哄,說:“芝木匠這幾年,確有被綁票的資格啦!”我聽了這些威嚇的話,家里怎敢再住下去呢?趁著鄰居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帶著家人,匿居在紫荊山下的親戚家里。那邊地勢偏僻,只有幾間矮小的茅屋,倒是個避亂的好地方。我住下以后,隱姓埋名,時刻提防,唯恐給人知道了,發(fā)生麻煩。那時的苦況,真是一言難盡。到此地步,才知道家鄉(xiāng)雖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從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鄉(xiāng)來住了。

民國八年(己未·1919年),我五十七歲。三月初,我第三次來到北京。那時,我乘軍隊打著清鄉(xiāng)旗號,土匪暫時斂跡的機會,離開了家鄉(xiāng)。離家之時,我父親年已八十一歲,母親七十五歲。兩位老人知道我這一次出門,不同以前的幾次遠(yuǎn)游,要定居北京。以后回來,在家鄉(xiāng)反倒變?yōu)樽骺土?,因此再三叮嚀,希望時局安定些,常?;丶铱纯?。春君舍不得扔掉家鄉(xiāng)一點薄產(chǎn),情愿帶著兒女株守家園,說:她是個女人,留在鄉(xiāng)間,見機行事,諒無妨害,等我在京謀生,站穩(wěn)腳跟,她就往來京湘,也能時時見面。并說我只身在外,一定感覺不很方便,勸我置一副室,免得客中無人照料。春君處處為我設(shè)想,體貼入微,我真有說不出的感激。當(dāng)時正值春雨連綿,借山館前的梨花,開得正盛,我的一腔別離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淚。我留戀著家鄉(xiāng),而又不得不避禍遠(yuǎn)離,心里頭真是難受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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