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即使現(xiàn)在我們談?wù)撈鹚矔苣:?,只是一個指代和象征。
也許,他們可能是另外一個模樣——當(dāng)我們真正討論父母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會有這么多的盲點,就像逆光里的一條河流,怎么都看不清楚。
如果作為孩子的我們都說不清楚,那么,誰能說得清楚他們呢?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幺幺考上中央音樂學(xué)院附小,父母過去照顧她。那一年春天,幺幺患上了過敏性支氣管炎,喘得透不過氣來。父親坐在她的床頭,有模有樣地跟她說,你媽小時候也是這樣,一到春秋兩季就復(fù)發(fā),鬧了好幾年才治好。我在外間聽到父親的話,一下子驚呆了,真不相信這些話出自他的口。還有一次他喝了酒,對幺幺談起往事,說他們那時因為工作忙,會把我送到姥姥家住一陣子。有一次他去姥姥家看我,走的時候我拽著他不肯撒手。他一把拽開我扯著他衣襟的手,把我搡坐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一路自己心疼得哭了一路。
我的天!他還記得我的小時候嗎?他是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記住我的?難道我在他心里還曾經(jīng)占有過那么大的位置嗎?
——現(xiàn)在想起父親說的那些話,我淚流滿面??稍诋?dāng)時,我只是震驚了一下。
也許,孩子記憶里的父母,總是孩子想要記住的樣子,而父母記憶里的孩子,則往往是他的全部。過去古人說,養(yǎng)兒才知父母恩。也許只有我們有了把自己的孩子慢慢養(yǎng)大的經(jīng)驗,才能懂得父母。父母活著的時候,我們因為不懂他們,讓他們成為陌生人,父母死了之后,我們因為懂得,才讓他們又重新活了過來。
只不過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可是,父親除了讓我們回憶,他還在哪個意義上是一個父親呢?
我父親活到七十七歲,無疾而終,對上帝賜予他的死亡方式,我滿意?!八麤]有死于任何疾病,他只是死于死亡本身。”沒有比這更純粹更利索的死了,這也許是他一輩子都喜歡順從的最好報答了。父親咽氣的時候除我和敬川正在趕回家的路上,別的孩子都在身邊。他走時什么也不曾交代,是來不及了還是最后一次聽天由命呢?我想,肯定不是來不及,可能他覺得還有一大段無人打擾和干涉的日子在前面等著他,他要認(rèn)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從容地安排吧。
七
敬川出事之后,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好像自己的人生突然被人奪走,又塞給我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家這么荒涼過——實際上沒有家了,只不過是一套房子。
我穿過每一個房間,好像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干凈、整潔,這些過去用來稱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詞語,現(xiàn)在卻充滿了暗示和嘲弄——這個世界是有人整理的,到處都有秩序——可是在家里,在我的家里,這些詞語竟顯得如此猙獰和殘酷。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自己。來是我自己,去也是我自己。
死也是我自己。我自己死。我自己知道。
臥室顯得格外的大。在我們幾十年的夫妻生活中,除了書幾乎沒有什么共同的愛好,每次回來,他總是找到他上次回來讀的那本《百年孤獨》。他出事半年后我才翻開這本書,禁不住渾身發(fā)冷,好像置身在一群孤寂的死人堆里——抑或是只有陷入那樣的情景里,才有可能與死人對話;也許只有與死人對話,才是話語最本質(zhì)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