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陳寅恪先生的一點新認識(1)

季羨林談師友(典藏本) 作者:季羨林


我忝列寅恪先生門下,自謂頗讀了一些先生的書,對先生的治學方法有一點了解,對先生的為人也有所了解,自己似乎真正能了解陳寅恪先生了。

但是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我以前注意到,先生是考據大師,其造詣之深絕不在乾嘉諸樸學大師之下。但是有一點卻是乾嘉大師所無法望其項背的。寅恪先生絕不像乾嘉大師那樣似乎只是為考證而考證,他在考證中寓有極深刻的思想性,比如他研究歷史十分重視民族關系、文化關系、對外文化交流的關系,以及家族和地域關系等等,讀了他的著作,絕不會僅僅得到一點精確的歷史知識,而是會得到思想性和規(guī)律性極強的知識和認識,讓你有豁然開朗之感。

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中,寅恪先生在這一點上是很突出的。梁任公先生思想活潑,極富創(chuàng)新能力,但是駁雜多變,不成體系。王靜安先生早期頗具一個哲學家、思想家的素質;但是,到了晚年,則一頭鉆入考據探討中,不復有任何思想色彩。趙元任先生走的是另外一條路,不在我討論范圍之內。總之,我認為在清華四大導師中,寅恪先生是最具備一個思想家素質的人。至于先生是不是一個杰出的思想家,則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個問題。

最近讀了李慎之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學術界》2000年第5期)極有創(chuàng)見,論證極能說服人。我恍然大悟,寅恪先生是中國20世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我深信不疑。這種近在眼前的事,我在幾十年中竟沒有悟到,愧一己之愚魯,感慎之之啟迪。在內疚之余,覺得自己對寅恪先生的認識,終于又近了一步,又不禁喜上眉梢了。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兩個詞兒是先生所撰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的話,是贊美王靜安先生的。原來王靜安先生自沉后,陳先生哀痛備至,又是寫詩,又是寫文章,來表達自己的哀思。靜安先生自沉的原因,學者間意見頗不一致。依我個人的看法,原因并不復雜。他的遺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說得十分清楚?!笆伦儭保傅氖菄顸h軍的北伐。王氏是一個大學者,一個大師,誰也不會有異辭。但是,心甘情愿地充當末代皇帝溥儀小朝廷上的“上書房行走”,又寫詩贊美妖婆慈禧,實在不能不令人惋惜。他在政治上實在是非常落后,非常遲鈍的。陳寅恪先生把他的死因不說成是殉清,而是殉中國文化,說他是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說“文化神州表一身”,頗有拔高之嫌。我認為,能當得起這兩句話的只有陳先生本人。

我在這里想附帶講一個小問題。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有兩句詩:“回思寒夜話明昌,相對南冠泣數行?!蓖跤^堂先生流淚是很自然的。但是,寅恪先生三世愛國,結果卻是祖父被慈禧賜死,父親被慈禧斥逐,他對清代不會有什么好感的,可是他何以也“泣數行”呢?他這眼淚是從哪里流出來的呢?難道這就是他所說的“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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