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說,這些小土墩是露天銀礦的遺跡,于是大家都起勁地開始挖掘?qū)毑?。又有一年說,這是羅馬帝國時代的一個堡壘,于是大家都揮舞棍棒、投擲土塊,在這里布陣廝殺。也有一年說大坑是戰(zhàn)時的炸彈坑,土墩是炸彈開花時被埋在里面坐著的人體。實際情況卻要平淡無奇得多。六年以前,也就是瑟斯古德的父親突然與城堡旅館女職員私奔之前不久,他發(fā)起修建游泳池,動員學生挖了一個大坑,一頭深一頭淺。但是募捐來的錢總是不夠?qū)崿F(xiàn)這個雄心,因此就在別的計劃上零零碎碎地花掉了,像替美術(shù)課購置了一臺新的投影機啦,在學校地窖里人工培植蘑菇啦,等等。愛挖苦的人甚至還說,那對私通的情人最后逃到女方故鄉(xiāng)德國時,還卷走了一部分捐款。
吉姆不知道這些事情。事實是,他選擇瑟斯古德學校里那個在羅奇心中有著神怪傳說的角落,這完全是碰巧。
羅奇趴在窗口上等著,不過再沒有看到什么了。阿爾維斯牌汽車和拖車都已陷在坑里,要不是草地上有車輪的紅泥濕印,他很可能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白日夢呢。但是車輪印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因此午休結(jié)束打鈴時,他穿上長統(tǒng)雨靴,冒雨蹚水到了大坑邊上,爬到高處往下望。吉姆身穿軍用雨衣,頭戴一頂很特別的帽子,帽檐很寬,像非洲獵帽,但是毛茸茸的,一邊卷起,像個放蕩不羈的海盜似的滿不在乎,上面的雨水就像順溝而下那么直灌下來。
阿爾維斯牌汽車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馬廄院子里。羅奇始終沒有弄明白,吉姆是怎樣把它弄出大坑的,但是拖車卻還在下面坑里,就在原來預定挖得比較深的一頭,停在磚砌的坑底上。吉姆坐在車門踏級上,用一個綠色塑料平底杯喝酒,一只手揉著右肩,好像碰到了什么地方似的。這時大雨如注,從他的帽檐上直灌而下。帽子抬了一下,羅奇看到了一張赤如烈火的臉,褐色的胡子被雨水粘在一起,像兩撇犬牙,在帽檐的掩映下,他的臉色顯得更紅了。臉上盡是橫一道豎一道的皺褶,又深又彎曲。羅奇突發(fā)奇想,他一定在熱帶的什么地方挨過餓,餓癟了以后又飽餐一頓,才把身上填補起來,因此臉上有這么多的皺褶。他的左臂仍橫在胸前,右肩高聳在頸后。但整個蜷縮的形狀靜止不動,像一頭凍僵了的動物,凝住在背景前。羅奇一時又突發(fā)奇想,希望這是一頭雄鹿,一種高貴的動物。
“你這小子是誰?”問話的聲音非常像個軍人。
“我叫羅奇,先生。我是個新生?!?/p>
帽影下面紅磚一般的臉打量了羅奇大半天。接著,使羅奇感到放心的是,他的臉色和緩了下來,露出了狼一般的笑容,左手仍按在右肩上,慢慢地又按摩起來,同時他又就著寬口塑料杯喝了一大口。
“新生,噯?”吉姆對著杯口說,仍在微笑,“這我倒沒有想到?!?/p>
吉姆現(xiàn)在站了起來,把駝著的背轉(zhuǎn)向羅奇,開始仔細檢查起拖車的四條支腿來。這次檢查非常嚴格,把車下的彈簧搖晃了半晌,又把裝扮奇怪的車頭不斷抬高一些,以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地方墊上了幾塊磚頭。在這當兒,春雨如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地打在他的雨衣上、帽子上、拖車的車頂上。羅奇注意到,在這一切動作中,吉姆的右肩紋絲不動,高高地鼓在他的頸后,好像雨衣下面塞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因此,他心里想,吉姆是不是一個大駝背,凡是駝背的人是不是都像吉姆那樣容易碰痛。而且他還注意到一個普遍規(guī)律,值得記住,以后可以應用,那就是背駝的人走起路來步子跨得大,這是為了要保持平衡。
“新生,是嗎?我可不是新生,”吉姆一邊拉一拉拖車的一條支腿,一邊繼續(xù)說,口氣要比剛才友善多了,“我是個老生。你要知道到底多老,那么我告訴你,像瑞普·凡·溫克爾一樣老,還要老一些。有朋友嗎?”
“沒有,先生。”羅奇簡單地回答。學生在作否定的回答時都用這種有氣無力的口氣,肯定的話是讓問話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