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的第三條路(6)

人只會老,不會死 作者:錢佳楠


再往前是梅川路,拐角有家因“雪月餅”而一舉成名的元祖,我十歲生日的水果蛋糕就是里面買的,那也是我二十多年來慶祝過的兩次生日之一,我常常羨慕幼時的朋友過肯德基的生日會,他們會戴上尖頂?shù)牟噬饷保驴诩t,拍下錄像和照片,我的小手比劃著:這要多少錢?走過梅川路,就是普陀醫(yī)院,每一個曹楊人都有一段與普陀醫(yī)院的恩怨,聽得多了,也分辨得出弦外之音。

“我媽媽帶我去兒童醫(yī)院看病的,兒童醫(yī)院的護士扎一針就進去了,普陀醫(yī)院的護士扎三針都找不到血管!”

“是自己人才跟你說,你這毛病保險點還是去華山醫(yī)院看,普陀醫(yī)院不行!”

我的爺爺在普陀醫(yī)院度過人生最后的日子,我每次去病房看完他都會想,等我賺了錢,一定要幫他轉(zhuǎn)院,或許還有機會治好他。

可他沒能夠等我,他死在了那里。

商鋪基本開到普陀醫(yī)院為止,前面主要是曹楊四村的老公房,過了四岔路口便可從真如鎮(zhèn)拐進八村。

十多年來,三條路上都會出現(xiàn)同一個乞丐,是個坐在輪椅上的腦癱兒,他的頭腫大得像萬圣節(jié)刻了五官的南瓜,歪貼在一邊的肩膀上,沒有人知道是誰每天把他推出來,或棄置在豐裕門口,或在二村的鐵門旁,更多的是在曹楊商場旁,伊登旁或者普陀醫(yī)院門口,料想走這條路的人應不會兩手空空。他表情呆滯,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感覺,總之他和我一樣,委身于這座城市,卻注定什么也握不住。

現(xiàn)在的媽媽時不時也會發(fā)泄自己的悔恨,除了小學升初中那會兒可以拿曹楊新村的一室戶貼幾千塊置換豐莊或江橋的二室一廳,買房的機會也降臨在我初三的時候,隔壁人家要賣掉,當時只要七萬二(其中兩千元為裝修費),爸爸是不肯的,媽媽想想也作罷,她害怕背債,害怕沒錢給她的女兒讀高中和大學。“當時要是橫橫心就好了,現(xiàn)在這房子起碼七十二萬呢!”而她的女兒最終揣著她一輩子的血汗錢,流浪在倫敦街頭,讀書的壓力與日俱增,終于像志怪小說里那位背在身上的山石老人,扛不住了。

我為我最終被證明“沒用”而羞慚,我母親為她熬出病來還是捉襟見肘的辛苦恣睢而難過。她忍不住踹一腳她的丈夫,他已經(jīng)在躺椅上鼾聲如雷。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她已經(jīng)是世間最好的母親了。初二的叛逆期里,我也和同學一起去過伊登樓上,現(xiàn)在已改作桌球館的新翔溜冰館。那次是某個過生日的男孩請客,他把捏成紫菜的鈔票換了幾雙臭氣熏天的滾軸溜冰鞋。進了溜冰場才曉得為何那么多女生都談虎色變,里面的男男女女都像不良少年,會有大姐大過來給小妹妹遞煙,也會有比我們大一些的男孩滑過來拽你到他的身邊,或是拍一下你的屁股,摸一把你的楊柳腰。沒過兩個月,付錢的男孩喊一個高年級男生為大哥,后者曾因失戀而用啤酒瓶敲破某個中年路人的頭,被公安拘留了一晚。同去的幾個女生也各有年長幾歲的男朋友,午間為一圈懷春少女啟蒙男女間的秘事。事實上離我第一次去新翔僅僅過了一周她們中的一個就打電話來,問我周五晚上要不要去溜冰。

說老實話,我?guī)缀醭袘聛?,也想如他們那樣成為校園里的風云人物。最終阻止我的是新翔溜冰場的價目表:12元/小時,以及母親壓在抽屜里的那張減免我一千元贊助費的收據(jù)。我嘀咕著對不起,說父母周五晚上都在家,逃不出來。

那個女孩兩年之后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哭成個淚人,問我借兩百元,湊錢做人流。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慷慨,在ATM機上打了兩百塊給她,還發(fā)短信說不用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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