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抹頂灰，就是抹房子頂上的灰，要一直仰著頭，技術(shù)要求很高，而且很累。這些老師傅都換上黑褂子、黑褲子，那個灰很容易掉的，干一會大家就相互看看，心里不說，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老師傅身上都沒有幾粒灰的。他們對自己的技術(shù)，有一種很強烈的榮譽感。他們從不馬虎，這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50年代一年折騰好幾回。一會兒搞政治批判，后來反右派，一會兒搞大躍進，我沒有參加煉鋼鐵，但是到圓明園趕麻雀，拿著臉盆“幫幫幫”，要把麻雀活活累死。60年代干什么了？首先是餓肚子，我兩條腿浮腫了很久，營養(yǎng)不夠。后來就是“文化大革命”。工宣隊、軍宣隊、革命委員會進駐學(xué)校。清華、北大的教師，被下放到安徽鄱陽湖邊的勞改農(nóng)場，那里血吸蟲很厲害，我們要種地、插秧、割稻子、造房子，到了夏天，地表溫度達到四十多度，許多人擠在一起，夜里無法入睡。人文社會學(xué)科在這樣的運動中，傷亡狼藉。

“文化大革命”，大運動套小運動。那時要糾反革命分子。不坦白就要打倒在地，踩上一只腳，后來踩上一只腳都不夠了，要踩上千萬只腳。記得有一個叫“抓516分子”。幾百人坐在打谷場上，在毒辣的太陽下，曬好幾個鐘頭。用著幾個高音大喇叭，大聲嚷：你們看，那邊有人坐不住了，身體晃動了，他已經(jīng)驚慌失措了，他腦門嚇出汗了，心里有鬼了！從心理上加壓力，一種很恐怖的壓力。“逃不過去了——”，“死路一條——”，“叫敵人滅亡——”。高音喇叭不停地叫囂幾個鐘頭啊，果然就有人挺不住了，精神崩潰了，上去承認自己就是516分子。但其實516分子根本不存在啊。他們已經(jīng)精神恍惚了。交代了，坦白了，但是最后證明，這個東西，其實是不存在的。這對于老百姓，這種精神上的摧殘，用這樣的手段，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