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銷毀電燙頭發(fā)的“四舊”時，救下來的一張。

替母親“扳本”

碰到引我入勝的書，我常拿給母親看。她讀罷《居里夫人傳》，最津津樂道的是居里夫人曾跳了一整夜舞，磨穿一雙鞋底，以此教訓(xùn)我不可只勞而無娛。另一個母親喜歡引用的例子，是不愿片刻休息的俄國作家萊蒙托夫。友人評論他道：此人似乎知道他的有生之年將何其短暫，是故一分一秒都不愿虛度。母親警告我說：一分鐘也不歇，

“看你一雙手抓十條鱔魚，我怕你也是在趕命。”

母親的話其實包括著許多樸素的真理，但我聽不進去，只相信學(xué)校里教的，書本上說的，從小母親就笑我“將老師的話當圣旨”。我念中學(xué)﹑大學(xué)的時代，認為虛度光陰相當于犯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云南大學(xué)坐落在翠湖公園邊，上大學(xué)的五年中，只有一次三八婦女節(jié)和同學(xué)一道去公園玩過。放寒暑假，第一天的重要任務(wù)便是定一個嚴格的作息時間表，雖然做不到，但從不敢“放縱”自己去消閑。其實那時亂七八糟看了許多書，不求甚解，如魯迅形容的，讓各國馬隊在頭腦中踏上一遍，得益甚少，唯一的收獲大概是多少訓(xùn)練出一點自制與自律。

母親失去健康，體會到人生沒有什么比此更可貴。她最不喜歡我晚間準備考試不按時睡覺?！耙话俜钟惺裁从?？”“考第一名為什么？”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

母親極少板起面孔斥責(zé)我，我不依規(guī)勸時，她也只是嘆氣。我有個同學(xué)代濟敏，是溫良恭儉讓的化身。我們曾一道在鄉(xiāng)下同住半年，“代

例如我說：濟敏，我們?nèi)脝?？”“好的?！斑€是不去了罷？”“好

（廁所在村子另一頭）”

家在云之南

的。 ”“我又想去了。 ”“好的。”我回來告訴媽媽，不如我們學(xué)代濟敏一般彼

此千依百順。晚間我看書過了鐘點，媽媽說：“妹妹，關(guān)燈睡覺！”

“好的。媽媽，我再看一下可不可以？”

“好的。你看一會就睡吧！”

“好的。我還要再看一陣?！?/p>

結(jié)果還是學(xué)不成，倆人大笑一通。母親在和我擺家常﹑聊閑話時，常

把她為人處世的信條掛在嘴邊，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吃得虧，

在一堆”，“一句好話暖三冬”，“與人為善”。當然影響她的子女的不止于

她說了什么，而是她一生實踐了這些信念。

母親認為講謊話是小孩子最大的罪過。我今生記得被罰過一次就因講

謊話，遭母親重重的訓(xùn)斥，被關(guān)到后花園中。那時約四五歲，我坐在草地

上哭飽﹑哭夠，走到住在后門的表姨婆家。老人家拿出零食來招待這個小

可憐，并牽我回家向母親賠罪。講一點于他人無害的假話是不是優(yōu)點，我

不敢說，但確實因為開不了口編誑話，后來帶給我許多麻煩。到上大學(xué)以

及工作﹑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小組討論，聽旁人不費吹灰之力編大話，我自慚無

能，如坐針氈。來到香港這個無須用謊言護身之地，對我是巨大的解放。

并非從未講過謊話，有兩次經(jīng)驗至今記憶猶新。我的干爹黃湛有個弟

弟，我們叫八叔，一表人才，傾倒眾小姐，我的表姨是其中之一。我也喜

歡八叔，當然沒有性別的含義，主要因為聽見他對媽媽說：“嫂嫂，小孩

子喜歡吃什么，就表示他們的身體需要什么?！碧懒?！雖然媽媽沒聽進

去，我倒愛上這條理論，信奉至今，自己的孩子也沾光不少。八叔說他未

來媳婦的標準便是我母親。為了實踐理想，他開始去追求六姨。表姨和我

們同院住，每星期我從外婆家回來，她就叫我去到她房中，先酬勞一點好

吃的，接著就問我有沒有聽見八叔對六姨說什么。小孩子哪里聽得到別人

的情話？但一周復(fù)一周，次次被她款待而無所回報，無功受祿的愧怍令我

家在云之南

難以忍受，于是對她說：“我聽見八叔說要買一支領(lǐng)針送六姨，問她喜歡

什么樣的。”永遠不要派小孩去打探有關(guān)你意中人的情報，連最誠實的小

孩也不可靠。

另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我連當時的場景，教室的桌椅，老師的表情都不

會忘記。那年我有八歲，虛歲已九歲。老師要我報歲數(shù)時弄不清虛實，就

報了九歲，被選為班上十個紅領(lǐng)巾之一。參加了莊嚴的入隊儀式，才知道

實歲九歲才夠資格，這一個無心之過很令我擔(dān)心。不久少先隊開會，要輪

流講自己戴上紅領(lǐng)巾有什么進步。別人講什么我一概聽不見，只忙于腦中

上下求索，去求證紅領(lǐng)巾除了讓我覺得比沒有入隊的人光榮外還有什么？

輪到我時，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讓我編造說：“媽媽叫我洗碗，我不肯洗，

低下頭看見紅領(lǐng)巾，覺得自己是少先隊員，應(yīng)幫媽媽做事，我就去洗碗了?！?/p>

教育令兒童失去真誠的，這僅是一例。

母親和我其實有許多性格迥異之處，有時代的分別，也有女兒對母親

性格的異化。母親是纖纖作細步的斯文女子，我是大跑大跳的野丫頭。有

一次我翻出媽媽的一件旗袍穿上，非常合身。高興地跑到她房間讓她看看，

急匆匆跨出幾步便聽到“嚓”一聲，旗袍衩口被我的大動作撕開。我們曾

住在宿舍的三樓，沿長長的外走廊上住有十家人，媽媽說我上樓她一定聽

得出來，因為我從來是跑上來而不是走上來。此刻想起來，也想到終日躺

在床上的媽媽，靜聽著戶外動靜，盼望兒女歸來。

媽媽太多憂慮與牽掛，不時悔不當初這般那般，事事必求做到最好。

大概為了安慰她，“不怕”兩字變成我的口頭禪。尤其“文革”當中，聽

見我自己一天不知說多少遍“不怕”，連我也好笑。人的性格幾乎是不能

開導(dǎo)的。托爾斯泰說“疾病和后悔是人生的兩大痛苦”，母親受夠痛苦的

一生，隨時提醒我要避免這兩個討命鬼。母親和我最相似的是我們固執(zhí)于

自己的行為準則，不愿違心去屈從，但又不與人怒目相對，盡量維持和諧。

家在云之南

父親說：“你和你媽一樣，不肯做的事就‘軟頂著’。”

母親常說“父母養(yǎng)其身，自己長其志”，她很清楚所處的時代給女人

帶來的局限，生了大哥后就一直說要生個女兒“扳扳本”，意思是爭口氣。

我生下來，臉上一大塊胎記，又憨傻十足，母親的愿望傳為笑談。大人笑

我傻時就說：“你媽說要生女兒替她扳本呢！”稍后長大，也算漸漸不太

難看了，逢人曲意討歡心說她的女兒好看，母親就添一句：“她皮膚一點

不好?！蔽矣袝r插嘴道：‘父母長其身’不關(guān)我的事。”但還是覺得很尷尬。

“，日前翻大學(xué)時的日記，不止一處說要努力，要為母親爭氣。好生奇怪，原來求學(xué)時代上進的根源不是共產(chǎn)主義理想，不是當時受的英雄教育，而是我母親?！白约洪L其志”也不盡然，我僅有的一點好德性都來自父母，尤其是母親。

憂患歲月

除了那些勇敢﹑大無畏者，人凡經(jīng)歷太深的苦難，都不愿再看悲情文

學(xué)﹑電影；更不愿去細細咀嚼，孜孜回顧以往，觸動內(nèi)心深處凄慘的一角。

但如果我完全避開令人心酸的記憶，跳過十八年來母親和她的家人沉痛的

付出，這篇記述就太不真實了。

母親生性多愁善感。我常取笑她說，如果十件事中有九件值得高興，

你一定不去想它們，而只心憂憂于令你不開心的一樁。不幸母親生逢憂患

不停的年月。她病倒后兩年多，“大躍進”開始了，大家正常的生活秩序

完全打亂。學(xué)校里取消星期日，晚上一定要進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我有許多家

務(wù)和照料母親的雜事，母親說我忙得“小頭發(fā)不沾身”，形容忙得跑來跑

去頭發(fā)都飄了起來。母親心中為她的病身拖累兒女十分不安，又替我們的

身體擔(dān)心。